就在“耗子精”潘二伟冒雨跑进码头办公室前三十分钟,穆一堂的车,刚刚驶进山腰穆公馆的大门。
阴天大雨江水涨,市镇高速限流管制,好歹基本畅通,可无论市里还是回到锦官镇的公路,无处不是拥堵加龟速,这浪费了穆一堂不少时间,他在车里坐得很是烦躁。他是去市里拜访朋友和催账,基本顺利,达到了期望的结果,唯独顺道去拿预订的新身份,失败了——那家开在市里的旧书店,在“净水行动”的配套清理行动中,因盗版印刷被查封了!穆一堂倒不担心谁会不会查到自己头上,一方面对方是“专业”的,另一方面,他联络对方用的境外充值电话早被他扔到江里了;他在担心,还没找到的那艘拖船到底发生了什么,没到手的安全身份该怎么办……时间本来就不够了,还必须在这要命的下雨天堵在该死的路上,这让他感觉很不安全……
“开始前,在国外办好两个身份就好了,”黑色豪车停在公馆正门外车道,穆一堂钻出车时,脑子正胡乱琢磨自我宽慰的“如果”然后再否定推翻,“白痴,签证就是另一个大问题……”他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在低声喃喃着心里的不安。
为他开门的司机听到了老板的喃喃,但没听清,忙追问:“穆总?您说什么?”
穆一堂以往习惯礼貌地跟司机道谢或寒暄,但今天他心不在焉,根本没理会司机,面无表情地径自大步进门去了。
进了门,他任门开着、雨水潲灌。他没理会殷勤迎上来的保姆,皮包、大衣、外套走一路扔一路,连脚上的皮鞋也甩掉了;保姆关了大门跟着捡拾了一路,最后看着穆一堂光脚走进了一楼的书房,知道老板心情不好,于是抱着怀里的东西,安静离开了。
穆一堂在身后关上书房门,靠在门上深吸一口气,走到酒柜前倒上一大杯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随酒气长叹一声。
当他倒好第二杯时,他忽然察觉背后有人,一下就僵住不动了。不是害怕,也不是防御性警惕,是有点意外。他面朝着酒柜,低头眨了眨眼,很快知道这个感觉是谁了。
穆一堂仰头喝掉第二杯,抄起他喜欢的这瓶威士忌转过身:“四哥,怎么专挑这大雨天的过来啊,哈哈哈哈……”他扯开领带,走向那个野兽般的土腥气息。
阴雨天光线本就灰矇,再加上已近傍晚,无力的天光斜切书房,远角一片晦暗;地面灰蓝色的光在缠绕、摇曳,隐约能分辨出有穿战术靴的腿脚站到那光中,荡碎了一团团缠绕的灰蓝色;穆一堂皱起了厌恶的眉头,他知道,房间里有人在抽土烟。
他记得远角那里有个他喜欢的单人沙发,这会儿一点也看不到沙发皮质的油亮反光——那个土腥的气息正坐在那里。
“穆爷……!”
伴随瓮声瓮气的一声招呼,一座黑塔从灰暗里现身,顶着阵阵灰蓝的烟云挡在穆一堂跟前。这是个好似金刚般威武、高大的男人,肩宽腰细、腿长手大,人又生得黢黑,还穿的深色粗衣裤和靴子,再和上推过来的阵阵烟气,妥妥一尊大庙香火熏燎千年的天王降世。
“咳……黑子啊——咳咳……”穆一堂只知道这个黑金刚叫武黑子,但不确定是不是真名,本想多寒暄几句,但自己实在忍不了他推带过来的土烟味,不住地咳嗽着。
“一堂叔,不好意思哈,我烟瘾犯了,外面还在下雨……嘿嘿……”高大的武黑子身后,钻出一个瘦小而惨白的身形,约摸二十八九,端着杆一尺长的铜烟锅扶在武黑子身侧。他的声音尖细又沙哑,为了表现“不好意思”,他还佝偻着身子、脸上陪着小心的讪笑,而眼睛里却闪着挑衅的精光,在光线不足的晦暗里,很难说清他倒底是人还是鬼。
“少抽点吧,乌贼,你那旱烟土实在呛人——咳咳……”穆一堂猛喝一大口酒,暂时压住鼻腔和咽喉里烟呛的灼杀,大步到最近的窗边打开了巨大的窗扇。
“嘿嘿,谢叔关心!”那个细哑的声音在穆一堂背后笑着。
一阵冷暖对流,书房里浑浊粗重的烟气冲出,又一股带着潮湿草木和泥土味的凉气涌回,冲洗着穆一堂的呼吸……“乌贼”是这个“活烟鬼”的诨号,穆一堂不喜欢他,也就从来没问过他全名。
伴着深呼吸又轻咳几下,穆一堂转身走回来,抱怨着训教道:“早跟你说换换口了,想抽什么我供你,别再年纪轻轻的先挂在你叔前头了!”
乌贼胡撸着自己的寸头回道:“我这烟土是独家配方,好东西来的!越抽越精神!您只要没偏见,试试就知道它的好了!嘿嘿。”说着,那个烟锅递向了穆一堂。乌贼还是那不好意思的样子,但话里带出了不屑和轻蔑。
穆一堂保持着儒雅风度,斜乜着乌贼,嗤笑一声,伸手去拿阴影边小圆几上的酒杯和酒瓶。刚才他急着去开窗,顺手就将杯和瓶放在离乌贼很近的这个高脚小圆几上了。不料,穆一堂伸手刚碰到杯子,乌贼手上轻拨烟杆,烟锅先划到了杯子口上面翻了个儿,一撮烟灰拉着火唾落到了杯里,好在这会儿杯中无酒,但残湿的杯底和杯壁,还是粘住了很多烟灰。
生铁箭矢般的眼神直射残烟环绕的乌贼——穆一堂的愠怒难掩杀意。而乌贼那厢,淘气似地翘着嘴角,挑衅的嘲笑里渗着邪拧的戾气,那是有恃无恐的骄横,是故意的!
“哎哟哟,这怎么闹的,下地倒斗时间长了还真是不行,”李浩忽然从穆一堂身后窜了出来,手上拿着个空酒杯,说话间就将小圆几上那个脏酒杯换走,塞给乌贼,然后一边推开乌贼,一边又跟穆一堂要注意力:“穆总!穆总?大伙习惯不见亮,就没开灯,可这天鬼天气,有光就不真亮,老模模糊糊的,呵呵……呃,那个,灯在哪?”
穆一堂瞅瞅笑眯眯的李浩,脸上挂也起公式化的微笑,跟着剜了眼他身后的乌贼,挤开李浩,“咔嗒”一声,伸手拧亮了一架落地灯,暧黄的光瞬间将几人照了个清清楚楚。
“嚯呦,麻烦穆总了哈,我愣是没看着这灯,呵呵。”李浩继续笑眯眯说着废话,并给穆一堂让开了位置,他则揪着小心思得逞的乌贼去清理铜烟锅。
穆一堂没再理他们,抄起那杯子和威士忌坐到几步外的另一张软椅里,斟上一杯酒,递给侧对面的一人——他喜欢的那张暗红色纯皮单人沙发里,坐着一个干瘦的老头,正在欣赏着一幅手卷。
“四哥,辛苦了,这酒——”
噹噹噹噹——窗边突然一阵脆响,穆一堂皱眉瞪去。
乌贼孩子似的小心思已经得逞,有点得意,李浩拉他到窗边,准备把烟灰敲到窗外去,乌贼却一把抢过李浩手上那脏杯子,烟锅在杯子上用力磕了又磕,烟灰全清到杯子里,杯子也应声碎了一半,然后乌贼将杯子底加烟灰再带玻璃碴子,全扔出了窗户,靠在窗边的李浩,瞅着乌贼得意得挤眉弄眼。
“贼崽子!滚远点去,坐好!”
李浩身后、落地灯旁边,突然一个金属色的高声骂了起来。偷偷嬉皮笑脸的乌贼立即严肃,抿着嘴灰溜溜乖乖坐到落地灯光之外的一把红木圈椅去了,李浩忍笑轻哼,转身走去了酒柜。当穆一堂翘起威士忌酒瓶,正要嘬瓶嘴时,李浩送上了他取回来的杯子。穆一堂面无表情,接过杯子;李浩保持微笑,点头示意“不客气”,然后退到武黑子旁边,二人左右分立在暗红色沙发对面,看着自家那个干瘦的老大——赵四爷,与穆一堂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