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还跟着杨靖走下派出所天台时，逆着江流越过货运码头，远离那些烧纸扎拉长人影的地方，有一处岩壁，黑黢黢的夜色中，那岩壁顶上的两个人正探头朝下望……忽然，似远非近的一声“噗通”，混在沉闷隆隆的江浪声里，自深渊一般的脚边悬壁下传来，那两人四下又望了望，转头离去。
钻进一丛粗壮的灌木林，一路向上；出得林子，翻越公路弯道护栏；公路边静静停着两辆黑色的车，一辆豪华SUV，另一辆是个破面包。
这是堤岸大路上游偏僻处的一段拐弯，修在了山腰的岩壁顶上，没有路灯。虽然双向车道加上应急停车区，路面很宽，但因为是通往山区，尚未贯通，所以车流一直很少，夜里更是不见一个车影，如此山路上，墨块一样钉在护栏边的两辆黑车，那油亮的漆面又阴光烁烁，着实有点瘆人……
翻过护栏的那两人倒没有惧色，一前一后兴奋地小跑着，直奔SUV。
SUV车旁有个男人，个子高高的，身材匀称，背靠车子正掏出烟来叼上。火苗燎火星，瞬间点亮的，是杨安业戴眼镜的脸。他悠闲抽一口烟，玩着火机，冷冷瞅着跑来的两人。
先跑在前面那人拦住同伴，让他站在原地，自己跑到杨安业跟前说话，恭敬得不无谄媚味道：“杨哥，完事了，您看……”
杨安业收起火机时，SUV后车窗降了下来……杨安业甩出一根烟去，跟前那人点头哈腰地双手接住：“谢杨哥——杨经理……”
杨安业乜视着兀自改口的那人：“想好了、说出口就不要改！别人会觉得你不靠谱……你以后也是朱村老大了，给点力行不行？!”说完，他喷了口烟，直冲黑暗中那人的头脸。
杨安业戴的是夜行黄色眼镜，虽然只是轻蔑，但透过黄色镜片，他眼中的精光格外锐利，不怒自威。
火机已揣回怀里，杨安业没有再掏出来的意思，跟前那人也没打算要抽烟，就那么在杨安业喷过来的烟里，陪着尴尬的笑。然后烟卷别上耳朵，斟酌着回答：“是，明白。杨……杨经理！”
“行了，时间挺晚了，快回去吧。”
杨安业吐掉最后一口烟，扔掉半截烟，踏脚碾灭。但他后面的话还没续上，耳朵上别烟的那人忽然躬身凑上来，问他：“杨经理，多问个事儿，别嫌我笨哈。山上那么多无底天坑，咱拉上山扔坑里，五百年都不带有人知道！干嘛非——”
“你还真是够笨了！呵呵，”杨安业嗤笑着打断，居高临下鄙视着比自己矮很多的那人，“谁都不知道了，后面还怎么玩？我们是生意人，不是无聊的暴力分子，一切手段，包括暴力，都要为生意目标服务，懂吗？”
“哦，我……我懂了。”被杨安业高高身形压住话头的那人，黑暗里似懂非懂地应着，然后又奉承起来，“以后还烦请杨经理多多指教，我要是做得不到——”
“小伟啊……”
SUV开着的后窗里，忽然传出一个中年男人深沉的声音。
“到！老板，您吩咐！”杨安业身前那人声音比动作快，说完时，人才跑到了车窗跟前。
“后面的事多辛苦点，上点心。”车窗里，隐在黑暗里的“老板”语重心长，“有些事你慢慢就会懂的，不用着急，但做事一定要用心。你记住，我答应过老三的没变：大家一起发财——你能得到的，会比你想的更多……”
杨安业这时已拉车门坐上了驾驶座，启动了SUV。前灯雪亮，宽阔的弯道路面顿时亮如白昼；尾灯血红，一直候在远处那人全身暗红，而后车窗前的那人，映亮了半边身子、半边脸，另一半黑影则烤了一层淡红。这人正是总跟在莫老三身边，年轻得像个孩子的那个副手，潘伟。
“是！老板，您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
潘伟兴奋表着忠心，车窗在慢慢升起，他还没来得及看清“老板”的脸，玻璃就升完了，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恭顺。SUV缓行、倒车，利索掉了个方向，他一直身子前倾，点头哈腰。
“老板慢走……”
SUV换完方向踩住刹车，映红全脸的潘伟赶紧陪笑告别，却看到开车的杨安业降下车窗，冲他喊道：“机灵点！我可不想请你喝酒，送你上山！懂吗？”
潘伟闻言往前跑了两步，极尽真诚地高声回答：“杨经理放心！我酒量不好，所以我会拼命干的！”
杨安业没等潘伟靠近，笑了一下，提速直奔山下而去。
看着SUV尾灯远去，弯道路面重归黑暗，站住脚的潘伟脸上，恭顺表情也陷入黑暗。他朝一直候在远处的同伴挥了挥手，沉默着走向黑色面包车，拉中门上去；同伴坐上驾驶座，发动车、打亮灯，然后回头问：“潘哥，咱去哪儿？去洗洗还是喝酒去？”
“以后叫潘总！”潘伟沉声斥责，刚才的恭顺和谄媚瞬间荡然无存。他用力甩上中门，靠在宽大的座椅里，如释重负般长叹一声，道：“回村，其它的，改天再说吧……”
黑色面包车的车灯悄然划开夜色，沿大路驶入山中，很快消失在远处。
堤岸大路，顺着江水返回锦官镇中心的主路上，黑色SUV遇到的车很快多起来。车开得很平稳，车里，仪表盘、行车电脑屏的冷光，将开车的杨安业和后座闭目养神的穆一堂脸上都映成月白色。穆一堂表情放松，感觉很满意自己这部豪华SUV的舒适，但眉宇间隐约的青黑出卖了他的焦虑：金船到底在哪？又是谁出的手，黑吃黑？还是故意要自己难堪？那要是放弃这船金子，把计划提前呢？账目倒是准备差不多了，但日本人那边能配合吗？这样的话，朱村的价值还有多大？
穆一堂闭着眼在琢磨自己的问题，开车的杨安业趋着眉头，神情严肃，映作冷色的脸看起来颇有压力，但其实他心里倒是挺轻松的。他在琢磨完成计划，带着富贵出国后的天堂生活。穆一堂说过，他要从日本去北欧隐居，而杨安业，他要去泰国，包一座岛，他要作岛主，当一世土皇帝。他这个“皇帝”绝不能孤家寡人，他的后宫必须精挑细选，各色人种都要精品美女，然后，白伊娜的脸和身形占满了脑海。
“安业，那个……”
后座的穆一堂突然出声，吓了杨安业一跳。他扫清思绪，看了眼中间后视镜里的穆一堂，他没有睁眼。
“穆总，您说。”
“那个接了莫老三班的，小伟，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听莫老三喊他‘小伟’‘阿伟’‘大伟’什么的。”
“哦，他啊，大名潘伟。朱村本地人，小绺儿——就是三只手，外号贼潘。本来想入市里最大的荣帮，结果技术不行，人家不要他。哈哈哈哈……”杨安业禁不住笑出了声。一群贼聚成团伙玩起“技术歧视”，以为自己是什么正经职业了，实在滑稽好笑。杨安业敛住笑，又道：“后来他回村赌钱，认识的莫老三，就一直跟着了。”
“他很爱赌钱？”穆一堂又问，语气平淡。
“哦，现在没有，跟了莫老三他就没赌了。您知道的，莫老三就这点好，他玩高利贷，但讨厌赌博。”杨安业忽然想起之前的事来，随口嫌弃地贬损了一句，“比之前那个又贩又吸的废物毒贩，强多了。”
“呵呵，知道了……”
白伊娜的倩影又掠过心上，杨安业抿了抿嘴，试探着问穆一堂：“穆总，回公馆？还是……去山庄？”
“哦，忘了，不好意思——去市里。”
“啊，哦，好的……”
穆一堂睁开了眼，掏出手机，编辑了条信息：
『 郭兄，有时间来一起喝两杯，我弄到两瓶好酒，等你。』
他发出信息，收起手机，抬眼望出前方，车子正变换道，向大桥驶去。
道路伸展的遥远地方，还有路灯之外的江边、对岸，酬鬼的香烛和纸扎的火光，在夜色里星星点点的，全都是搅动夜色的野心，然后映在江水里抻成丝丝游光，跟对岸的路灯一起，又变得虚弱而胆小了。
穆一堂收回了眼神，重新靠在头枕上，闭起了眼。
黑色SUV驶上大桥，稳稳地加速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