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刘老板民宿火事后，锦官镇各码头的江边聚起了上山拜罢神君，又来酬鬼的队伍。其实着火前，就已经有人在给江里水鬼烧纸了。傍晚至午夜，零星会有个把老人家，或一人或结伴，在江岸和近江路口供起香烛烧纸钱。他们都是平日里“灵性”敏感的那些老人家，爱讲故事又互通“情报”，在各自圈子里也算是一方风云；他们本就感兴趣各种增寿法门，时不时还要为儿孙祈福、求符什么的。自朱村出现水鬼，他们本能地就要“避煞”，而后刘老板民宿起火、码头又再现两水鬼，他们加大“避煞”力度同时，也好心地带着周围人一起“众人拾柴火焰高”地凝聚大力量，要为整个锦官镇挡煞、除晦气！人越多越好！
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还有从众的潜意识。不管真假，也不论是科学还是迷信，跟着“避煞”没有坏处，也没啥损失，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学着老人家烧纸“避煞”。当然，更懂“方法”和“仪轨”的人很快就站了出来，指导大家“如法避煞”，于是，先上山拜神君，再到江边供齐香烛，以庙里取的火种点火烧各种纸供，丰俭由人……
锦官镇大小纸扎店、纸作铺子的老板们，悄悄地彻夜劳苦并快乐着，各种纸供订单排得满满的。
锦官市里的人不知听信了什么，也来江边加入了“避煞”行列，不过与其避煞，他们更希望“化煞吸财”，于是，“避煞”的人更多了，队伍壮大了，“法门”和烧化的纸供，更是五花八门。
所以，可以见到码头和沿江区域：
袅袅烛纸烟罩江，朦胧酆都水半城。
鬼灯符纸印病文，酒肉肠中转愁盘。
星火苦烟贪食色，人危触绪纸焚辉。
曾怜鬼谣争江过，不知迷路纸花开。
不只是傍晚到午夜，现在，白天一大早也有了上江滩贿赂水鬼的人。
白伊娜与李浩穿过十字荷花街，直上山去吃庙饔，两小时后，张筱筱和陆还在荷花街吃罢了早饭出来，正朝码头早市溜达。陆还是被张筱筱强拉来的，他没有吃早饭的兴致，即便碰见了面馆里照例过早的曹筷，得到他“有品头”、“扎起”的认可，陆还就是没尝出什么“巴适”的滋味来；张筱筱远比陆还投入且尽兴，她吃得相当满足，不过她起早的目的不是早饭，是去早市采购。
陆还手插兜心不在焉跟在张筱筱后面，瞧着前面脚步欢快的张筱筱，忽然抱怨道：“有必要买新的吗？好好洗洗照样用嘛，大不了多洗几遍呗。”话未说完，脚下没留神踩进了一洼水，虽然陆还没穿袜子，裤脚也是挽起的，但鞋是全湿了。
“你咋还穿皮鞋？不难受啊，没凉鞋？”张筱筱回头瞧见了陆还那一脚水，有点纳闷，但没有停下的打算，继续朝前走，“一会儿早市上买一双……”
陆还跺了跺鞋，算是挤水了，然后追上并肩盯着张筱筱。
张筱筱瞟了眼陆还，他那较劲样惹得她想笑，但收住了，正经道：“那是烟薰过的，谁洗？你洗？先不说得洗几遍才能去了那烟味，现在是雨季，你感觉不到这潮劲吗？洗了你能保证什么时候干吗？”
“火又没烧到你那层，烟不会大的。你不也自己抽烟吗，怎么还——”
“我从没在自己屋里抽过！再说那是一回事吗？”张筱筱突然站住，指着陆还鼻子呛白，“你那屋的墙烧穿了，你要能住别的地方去就请早！我出于好心，临时替所里解决问题，可不是求你住来我屋的！”
陆还很清楚，火场浓烟的颗粒极容易附着到纺织品上，短时间很难去除干净，会给人带来各种不适感。在陆还看来，张筱筱属于敏感人群，铁定会更反感那种呛人味道，所以他刚才说话其实是心虚的，就是不自觉地想发发牢骚、捣捣乱，暗戳戳表现一下早起赶早市的不满罢了。
“你要是没地方去的话，你所有铺盖就都要换掉！我可不想被你那些东西上的烟味薰得睡不着觉！”张筱筱见陆还没有回嘴，眼神还躲闪，明白自己成功调教了想淘气的陆还，于是抱起双臂，给出最后的接受现实的选项：“你要么都给我换新的，自己也用着舒服；要么去跟所里说，早点找别地儿住去！我巴不得呢！”说罢，扭头就走。
张筱筱很有分寸，没有把话怼绝。她知道陆还是锦官镇人，虽然不懂他家里是什么情况，但能清楚感觉到，陆还在故意回避着与锦官镇的“亲密关系”，这背后必有某种事故或故事。陆还越来越让她好奇，她想搞懂他，想知道他身上诸多的为什么，所以当市局下达通知，要在派出所成立专案组时，张筱筱主动提出，既然火场勘察已经结束，还排除了房子结构的安全隐患，她可以搬回民宿自己那间未受火灾影响的房间，同时，也邀请陆还与自己同住，腾出二人暂住的保安宿舍，方便市里来的专案组成员住在所里。
她那三楼的房间虽然比陆还的房间小，但却有个小阁楼，可算是个复式套房，与陆还刚好可以分而居之。本来王所长是不同意的，出于保守的考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容易有伤风化，可思想更开明的郝楠作为政工领导，却双手赞同二人住在一起。一方面这只是临时举措，既能解决专案组的住宿，也是“警民共建”的延续——当初尝试以民宿作宿舍的初衷不变，日后专案组离开，或者有了更合适的房子，二人再搬出来就好；另一方面，时代日新月异，守旧观念看问题不够与时俱进，正因为陆还和张筱筱是孤男寡女，才适合同住——难道等有了家室反倒适合吗？二人是拥有朝气的年轻人，理当享受青春，无论他们之间如何相处，都应该是他们自主的选择，外人没理由以落后的“俗礼”横加阻拦。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郝楠当时为证想法，令人意外地引诵起经典来，且声情并貌。
“‘士’与‘女’之间是美好的，龌龊只存在狭隘又坏的人心里。两个年轻人住在一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我们，”她指了指自己和王所长，“作为领导，负责监督好他们的行为遵行道德、不伤害别人就好。现代人没理由比古人还死板嘛，是不是？”
“嗯……你要不说，我已经想不起来了。”王所长抱着双臂，笑呵呵地同意了张筱筱的提议，那神色内含非常丰富，“年轻是真好啊，哈哈哈，希望你们能懂，而且珍惜哦。”
然后，他自言自语地吟诵起来：“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那品味诗句滋味的样子，惹得郝楠开心大笑……
后来陆还躲回办公室偷偷查了才知道，郝楠姐和王所长引用的是《诗经》，那整章的意思令他面红耳赤。
郝楠那愉快的笑声又萦绕在耳朵里，陆还总觉得那笑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阴谋。
他跟在张筱筱后面，看着她那趾高气昂的样子，心下莫明地羞涩且拘谨起来。他不知道张筱筱在想什么，他自己倒是根本不敢想同住后会发生什么，可是，各种“不怀好意”的猜想又不停地搔痒着全身，又别扭又让人生气。
“天呐！怎么这么多人！？”
陆还瘪着嘴，跟着走着甩着鞋里的水，突然听前面张筱筱惊呼一声，吓了一跳，赶忙跑到前面去看。码头早市隔着大路正对客运中心码头，二人还没进早市，在大路上就能望见码头外堤岸下的江滩。
山巅的太阳刚探出了头，那金光倾泻般注射而下，正压在江滩升腾起的团团青烟上，金光透射，居然起了丁达尔效应，而青烟的根底，就是星星点点立在江滩上摇曳火光的香烛，还有那簇簇飞舞火星的灰堆。一束束金色阳光刺穿空中的青烟，随着烟的升腾和翻滚，一个巨大光锥笼罩着江水和滩岸，缓慢移动；青烟升得越快越稀薄，最浓重的底层，烟萦绕在乌泱泱的人群中，他们三五成组、一二搭对，脆在潮湿的拌着碎石的泥地上，不停朝灰堆里填烧着一张张纸钱和一件件花式纸扎，并面朝江水不住叩拜祝祷，像极了慌神忏悔的亡魂野鬼们，在忘川弱水边，奋力乞求天庭的菩萨救拔地狱……
张筱筱和陆还站在江堤上，他俩都没有下去再走近些的打算，江滩上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着实惊悚。陆还本以为头天傍晚看到的足够诡异了，没料想，一大早碰上这情况，更是格外教人头皮发麻。
前一天傍晚，陆还随曹志刚驾船出警，处理两艘违反汛期临时管制措施，偷偷入江作业的渔船。几个船老大神情亢奋，认为警察在阻挡他们发财、过好日子，不停抱怨、咒骂；费了无数口舌，陆还和曹志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好不容易才跟水务部门的人一起，做好工作劝走了心有不甘的渔船。归所路上，陆还就一直在琢磨怨气十足的船老大们反复唠叨的话：
“水鬼运财！下网就有大偏财！”
陆还知道那是没有理性的迷信，满是简单的欲望和不劳而获的梦想，但是很在意这迷信的由来因果。江水涨到最高警戒线那天，客运中心码头外的江滩冲上来两具眼皮上扣铜钱的浮尸，那天该死不死，还是个望日，于是，船老大他们深信接下来的一个朔望，正是江上流传的一句老话所预言的那个时候！
朔望四鬼，水下金辉；替身双双，金宝一堆。
这是陆还小时候也听说过的老话，但他只当作是说着玩的顺口溜，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发生可以对照应验的事——朔望日内，前后双双出了四个“水鬼替身”！
这句老话，又是怎么来的呢？
陆还说不出的拧巴，就这么不自觉地胡乱琢磨着，船驶过了码头。当时太阳已下山，只有血红的余辉勉强勾勒出开灯前码头的样子，但是码头外，讶异的惊陆还能清楚望见，江水还没退下多少的江边水畔，烧着纸供的火堆连出了一条曲曲折折的线；明明灭灭的火光映亮火堆边面江磕头的人脸，桔色的脸，虔诚得没了人气儿，有的双手合什、有的十指相扣，眯着眼念念有词。夕阳进一步消逝，江畔的火光曲线和桔色的脸都映在了江水里，推开夕阳的紫灰色，金黄的涟漪在江中荡漾作一片，仿佛那众多的念力会聚起来，化成流淌的金箔堆在江滩上。陆还的拧巴变成了别扭，他想靠过去看个仔细、听个仔细，中间要是发现有歹人在“扇阴风点鬼火”，揪出来严办他！曹筷则告诉陆还，近几天这么在江边“玩火”的越来越多，他靠近了瞧过，除了求水鬼不要找上自己和家人的，就都是在求水鬼让自己发财的；里面不仅有本地人，还有市里专程赶过来烧纸的。陆还惊诧不已，他居然没察觉到这个变化！
大概是休息不好。火灭以来，除了值班，自己晚上只能去挤保安宿舍睡，再加上第一个发现码头浮尸的是张筱筱，她很兴奋，总要缠着我聊水鬼、替身和传说的事，所以精神总是不能集中，根本没法正经琢磨点什么、认真看点什么……总之，陆还自己是这么分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