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来这套!卸磨杀驴吗!?没门儿!”
岭下朱村渔码头管理办公室,莫老三忽然跳起来骂,他的脸色灰中泛绿,嗓音由于气虚像受潮生了锈的破锣。自穆公馆回来,他躺在床上死醉了三天。老板那两瓶酒真是好东西,自诩强壮又酒量好的莫老三,倒是品出过那昂贵洋酒的香醇,可是神智一醒回来,就只剩了咽喉呛痛的断片记忆,以及胃里灼烧般难以描述的痛苦……
莫老三对面,他抖着手指头跳脚骂的,是坐在茶桌另一头、自顾自烧水喝茶的王所长和曹志刚;莫老三忽然骂起来时,二人边上跟着站起来惊讶的,还有陆还。
这会儿陆还已经知道,整天神出鬼没的王所长和曹筷找了莫老三好几次,想要谈判,或者说调解,关于村民跟莫老三渔业公司间长久来积蓄的矛盾。但因为这家伙一直严重宿醉,不是见不到人,就是根本谈不得什么正经事,一直没什么进展。
“谁是驴?哪来的磨?!你脑子清楚吗?!”曹筷儿觉得莫老三还在宿醉。矛盾的确影响了他的经营,造成了压力,所以不难理解他会习惯性喝大酒。别看他还在大吼大叫,这会儿可比前两天清醒多了,曹筷儿想,连日的宿醉大概也消磨了不少他那抵触脾气,正适合聊点正事:“一直都是共同经营好不好!说什么卸不卸、杀不杀的?!”曹筷儿示意对面的莫老三坐下,然后喝尽杯中香茶,给王所长和自己又斟上。
这会儿,外面的风雨小了,系泊码头的渔船不再那么躁动,窗户望出去,水涨船高的它们,一排排尖翘船头和参差网架,在雨中随着江水也像波浪般柔软地晃悠着,看得莫老三胃里又是一阵抽搐,本来还想继续怒骂回去,却腔子里忽然没了暴发的力气,只好先压住情绪坐回自己舒服的大皮椅。
“哼,前两天你们去找过区老头吧?”莫老三更是头疼,皱眉喝蜂蜜水,感觉很别扭,有点娘,就剩身上的纹身偶尔抽动一下,表现聊有胜无的强硬和不服。
陆还还在站着,曹志刚倒掉了陆还一直没喝的茶,重新倒好,拽他坐下、递过去茶,眼神警告:少说话。他不太愿意陆还来,怕再惹起一回冲突。虽然不理解所长为何坚持要陆还来,但现在多他少他倒也无所谓了。
“您这不是一直贵体抱恙嘛——说是不胜酒力哈……”王所长又自斟上一杯茶,瞅着喝蜂蜜水的莫老三,说话不咸不淡,“矛盾是两边的事,你这边找不见人,我们只好找找另一边谈谈嘛。”王所长嗅着茶香,挺惬意,忽又挑了挑下巴,略带鄙夷:“哎,酒那东西伤肝,喝多了真会误事的。你这茶真不错……”
自己差点被老板灌死,莫老三没法解释,尴尬、羞愤、烦躁,再带点委屈,一股邪火瞬间就顶上来,但他压住了,很有点城府样,只拧着脖颈子回呛:“你俩这几天一个劲儿来,我这儿是做生意的,可不是你们那种不愁买卖的水衙门!”莫老三后背坐得直直的,虽然没理由撕破脸,但他的不高兴还是带出来了。
“谁又不是靠山吃水的?我们穿制服的,还不都是为大家办事,都为村子好、为你们好?!”曹筷抢在王所长前接话,主打顺毛好脾气,不给莫老三掀桌面子的借口,他们要的是合作调解。
“为我们好?那为啥每回捞上来江漂子就放码头冷库存着?现在还有俩水鬼呢!啥时候处理走?”莫老三为刚才自己的“城府表现”颇为得意,心眼一动,又抓住眼下的事给派出所设障碍,
“一码归一码!发现浮尸第一时间要保护好,可朱村水路最方便,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刚修好那跨江桥,市里过来,绕遍路那还是远了去了!可不就得用码头冷库?!这也算是警民共建样板嘛!”王所长一边说一边指着办公室满墙锦旗和奖状,大部分不是派出所送的,就是市公安局颁发的。虽说的确是一墙难得的荣誉,但王所和曹志刚都明白,对莫老三这种混江湖出身的家伙而言,这就像幼儿园哄孩子的小红花。
王所长快啜一口茶,又接着道:“我们也怕夜长梦多,现在不正赶上汛期嘛,市局也说了,会尽快拉走的,放心……”
曹筷适时为王所添茶,接话入正题:“就别说气话了嘛,区村长承诺了,合并经营后,主营业务还是归你管。财会透明了,他就没了找你麻烦的理由了。”
“哼哼,又绕回来了,就是要我滚蛋呗……”
“这话怎么说的,为什么要赶你走?是合营,是合作——”
“那他们欠我——欠公司,那么多债怎么算?我强调过不止一次了,没有我,这朱村早就臭完、烂透了!就欠屠村、平地,全重开一局!”莫老三提到“债”就急,越说气起大,手不停用力挥着、在桌上敲着。
王所长已有准备,莫老三话说一半时,人已经串到莫老三跟前,护住那杯在桌面颤抖的蜂蜜水,并递上前去:“合作嘛,债务重组也是合作的一部分。你其实算‘收购’了村里船队——大家本来就是一体的嘛。”
莫老三愣怵怵接过递上来的、自己的蜂蜜水。王所长客气的举动看起来实在谦卑,但也透着那么种大人哄孩子的意思,那神情、眼色,莫老三几乎能听到警告——别不识好歹!差不多得了!
蜂蜜水成功硬控气氛,王所长就在莫老三跟前坐好,笑呵呵道:“不过话说回来,你放贷给村民的钱,无论是上船的、管冷库的,还是村里给你做加工的。你收的利超合法比例有点多啊……不过你放心,我保证,合理范围内,他们不会赖账的。亏不了你的。”
“亏不了我?”莫老三深呼吸,挪开蜂蜜水,身子前倾,“王所,咱明人不说暗话,当初这岭下朱村是个什么玩意儿,你不会不清楚。不说男盗女娼,但说村子里就没一个好人,不过份吧?!”
王所长离得近,他注意到莫老三的眼色带上了点怨念……
大约七八年前,王所长刚赴任锦官镇水上派出所所长,正是锦官镇大开发前,最老气横秋的时候。岭下朱村,更是郊外朱岭湾里的一团死气。
那时,王所长还记得,通朱村的唯一陆路还只是条机耕土道,道两旁,是两座巨大的垃圾山在冒着烟,不远处的岸边,还有三轮车从拖船上卸了远近几座城市里运来的垃圾,往这里倾倒。一眼看过去,满眼都是乌七八糟的生活垃圾、厨卫垃圾、医用垃圾以及各色塑料袋包裹着的不知道什么垃圾。王所长从来没见过如此壮观的垃圾山,看得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更甚的是,就在那垃圾山上,居然还有像虫子一样的人,在刨着什么——王所长的鸡皮疙瘩上又起了一层凉意。王所长记得,他是开车进村的,好容易摆脱垃圾山的那种憋闷,想开车窗想透透气,只开了一道缝,一股比焦烟还浓的呛鼻气味涌进车、直冲脑仁;他不迭关严车窗,咧嘴倒着粗气,掉头开出村去。
后来,王所长分了五次走访,好不容易才深入了解完朱村。
那时的朱村,主要营生是潲水养猪,但养猪的投入还是大,村子穷,就好几户一起干。其次就是“吃垃圾饭”的金属与废旧轮胎回收作坊,围在垃圾山跟前。村子里还有加工腐竹、豆皮、炼油和烧轮胎的厂子,都是黑工厂,一烧火,满村都是烟,一到晚上就进不了人了。
养猪的天天走水路去城里拉潲水,顺带也会为炼油的送货去城里。村里原先那个小码头早就废了,大家都在沙洲浅滩上,跟垃圾拖船一起忙活。就在那个浅滩上,已经过世的老村长,曾告诉王所长:“……城里的潲水、垃圾扔来乡下,乡下人潲水炼油养猪、加工垃圾,油和猪肉再运回城里,这个因果循环绝无仅有啊……我记得,早前村里土路还都是干净的鹅卵石铺的,整村处处树荫、家家渔忙,这才多少年啊……太疯狂了……”老村长不停叹气,几分嘲弄、几分嘲笑。
这样的朱村,能留得住什么人?
猪往前拱,鸡往后刨,活人一世,各有各道。不想养猪、不想淘垃圾,更不想翻去五朱岭后山墓园卖寿衣和纸扎,很多朱村人去城里做了无业游民,逮啥干啥。那时到处在开发、改造,有很多工程,除了建筑工人,老板们还有其它大规模人力需求。比如搞房地产的要房托,比如律师或保险策划医闹要人扮亲戚哭丧,再比如搞拆迁的要上强度……朱村人凭借“只要给钱啥都敢干”的口碑,获得老板们一致好评,如此,一来二去,积累了丰富的江湖经验。从每人一次二百,折胳膊折腿外加两千到五千,医药费另算,直到大家干脆抱团成伙,偷、抢、拐、骗……没多久,到手钱越来越多,人也成了目无法纪的流氓无产者。然后,他们带着钱回村里清走了垃圾、砸了炼油厂,留下了回收作坊和腐竹、豆皮,因为要销赃和洗钱——朱村成了贼窝根据地。外面犯了事只要能躲回村,凭着穷山恶水交通不便,警方很难进村执法,若强推清剿,又很容易被经验丰富的朱村人撒泼打滚闹成群体事件。警方投鼠忌器,左右为难。
贼和流氓给朱村带回了钱,但朱村不是全员皆贼,另外贼和流氓除了收买人心给自己打造藏污纳垢的安全窝外,不可能均财富,有不想同流合污为他们卖命的村民就选择去城里挣辛苦钱,男人卖苦力跑物流,误入传销;女人卖衣服、卖酒,卖自己——走出了朱村另外的歧途。
失望的人和走投无路的人,越来越多,默默彻底离开了,甚至甘心让人贩子把自己远远卖掉。
王所长当初隔着车玻璃看到的那个朱村,让他永远印象深刻:满堆着废旧轮胎和破烂的农户小院,几处大院里还燃着火,村道上还有几处在冒着不知道什么的烟,某院里,成桶的油正往三轮车上装……
贼朱村不能再恢复那个可怕而恶臭的狱样,但也不能一直藏污纳垢!
王所长来水所前,在特种行业管理处任职多年,他曾协助经警和刑警抓捕、处理过各种“能人”,莫老三就是其中一个玩高利贷折进去的涉黑分子。五年前,莫老三出狱,王所长立即找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