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万安村,农历九月十八,庚戌月,壬戌日,寒露节后第五天。
李小军在这一天的上午六点起床,打开燕舞牌录音机,听着欧静儿从日本东京邮寄来的中文版零基础学日语磁带,手里捧着一本厚达452页的配套日语教材,对照着磁带教授内容学习。八个小时之后,他接待了一位从东北宽城子来的故人。
那人二十多岁年纪,单眼皮,厚嘴唇,淡蓝色的夹克,蓝布裤,脚着回力运动鞋,斜背绿面劳动布的挎包。他敲开门,见到李小军,叫了一声世兄。李小军忙将录音机关闭,把日语书收好,将他让进屋里,沏绿茶,摆干果,问清来路。那人姓金名灿,对李小军道:“世兄,不为别事,只请世兄过目。”
说着,金灿从挎包里取出一件绿布包裹,揭开表层,里面是九部古书,纸面老旧,竖排版,封面手写五字“御金卫选簿”。他右手翻开封皮,内文皆为黑色毛笔手书,翻至第一十二页,他手指一个名字“李天凯”问道:“这个名字,世兄可熟悉?”
李小军心中一动,想起一事,忙让客人小坐。然后他转回内堂,看向供桌上的九面祖先牌位,第一面黑底金字,正是李天凯。
回至厅堂,李小军见金灿已将九部《御金卫选簿》一字摆开,每部皆翻开。金灿见李小军过来,道:“世兄,请再观一二,这九部选簿如果一一对应,是不是和世兄祖先的牌位相合?”
李小军仔细观看,一一记清姓名,去内堂对应,不由惊讶万分,果然与祖先牌位一字不差,甚至连顺序都与选簿相同。他知道来人必与李家相关,忙将母亲请至厅堂。金灿一见老太太来了,忙跪地俯首道:“世伯母在上,请受小侄尊拜。”
李母显然没有料到对方行如此大礼,忙将他搀扶起来。圆桌上书籍摊开了,金灿引着李母一本一本翻看,翻至最后,李母眼中涌泪,双手扶着小军坐回圆椅,流泪不止。再看金灿,竟也双手拭泪,陪着李母泣哭。
李小军心中纳罕,只是母亲在,不便发问,只好取来纸巾,先递给母亲,再交与金灿。良久,两人止住悲声,李母这才问道:“这九部《御金卫选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我们李家祖先,怎么会在选簿上?”
金灿一怔,显然没有料到李母如此发问,道:“怎么,世伯母不知道这些事?”
李母摇了摇头。金灿叹口气,道:“世伯母,这也难怪,我听爹在祭祖的时候讲过,说起来,也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明朝亡国之后,这些御金卫流落四方乡野,隐姓埋名。幸亏保留了选簿,要不然连根从何起都搞不清了。”
李母双手朝天再三躬拜,并不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右手颤巍巍伸出,李小军忙握住母亲的手。只听金灿接着道:“御金卫是明朝所选世袭的卫所武官,直接听命于皇帝本人,专一行值驾、侍卫、巡察等皇帝机密事。想当明朝卫所官旗军,也是需要严格选拔的,御金卫所选皆为朱元璋起兵时就一直跟随的军兵及其后代,按比例抽签,本为世袭武官。这本《御金卫选簿》,正是明朝御金卫武官武选的记录,记载的内容,自明成祖朱棣起至崇祯,绵延二百四十一年,由明朝兵部武选清吏司领皇帝密旨造于永乐元年,自此之后,凡是御金卫世袭罔替,生老病死,新武官进入御金卫,有名有姓共计九百六十七个武官家族,计四千余人。世兄家族,正是其中之一。”
金灿从桌面上取过第三本《御金卫选簿》,翻至第二十六页,指向其中一处文字记载道:“这本选簿上的登记,是按照御金卫职务的高低统一编号,对应级别,从始祖的姓名至武官的姓名,包括是第几代世袭,籍贯、年纪,从军以来的战功,受赏的名目、犯罪的处罚,何时升职、何时降职都记载详细。尤其是前任武官去世之后,选择家族中男丁补缺,由皇帝批准,都司卫所派遣人员去往御金卫原籍调查有无犯罪记录,地方官员要出具品德行为文书,再送来京城世袭职位。”
李母不由口中念念有词,感天谢地。金灿接着道:“子弟送到兵部,这个时候要取来《御金卫选簿》一一对应,记载分毫不差的人,交由皇帝亲自过目、问询批准,才可以继承上一代的武官职位。此后,再由兵部武选清吏司将入职的武官种种详细内容一一登记,登记簿汇集成册,称为《御金卫选簿》。”
金灿指向其中一个名字说道:“世伯母请看,贰伍页实授百户四十六员,一号李龙云,麝州人,父李天凯,阵亡内官范仲事,年四十二岁,世袭者代二,十二年七月升百户。李天凯四十二岁那一年,领皇帝命办范仲事时亡故,这才由其子李龙云接替,任职御金卫百户。”
李母闻言,良久才道:“算起来,这上面记载的亡故年龄,当真是一点不错。”
金灿又取来一本选簿,道:“因范仲事亡故,实际上是领皇帝密旨办事的御金卫并非只有李天凯一人,因此事阵亡者多达十七人,其中就有我家祖先,世伯母、世兄请看。”
金灿翻至一十五页,金羽其名赫然其上,“实授副千户七名,三号金羽,代州人,父金堂,阵亡内官范仲事,年四十五岁,世袭者代二,十二年七月升副千户”。
金灿将《御金卫选簿》递于李母手中,道:“永乐迁都北京时秘密设立御金卫,直接隶属于皇帝本人。秘密组织在永乐皇帝之后并没有解散,明神宗朱翊钧整合御金卫,又从各处抽调能人异士成立御金所,列在皇帝亲军二十六卫之锦衣卫亲军指挥使司,却不受锦衣卫指挥使管辖,直接听命于皇帝。皇帝有极秘事,专交于御金卫办理,他们蒙皇帝恩赐,另着飞鱼服,同佩绣春刀。东、西厂公见御金卫首领,也不免忌惮三分。明亡之后,御金卫所属才流散各地,不知所踪。”
李小军接过母亲手中的选簿,仔细看了又看,比对着桌上摊开的其他选簿正欲说话,只见金灿从夹克衫内兜里取出一件金制符牌,二寸五分有余,递到李母手中,道:“世伯母,御金卫办差均有皇帝符牌,按事情急缓分为金、银、铜三种,用作扈从、上直、宿卫以及出入宫禁的凭证。符牌为一对,由御金卫首领发放,以作标识。尤以金牌为重,见牌如见皇帝本人,见牌而不从者,皇亲国戚、百官文武可先押后拿。使用之时,需要合符以辨验真伪。”
李母见此符牌神色突变,将金制符牌交还金灿,转身折返内室,片刻后出来,手中拿着一只黑色小匣。她将小匣放在桌上,轻轻打开,只见一面赤铜符牌端端正正地摆放在红色的绒布之上。
李小军不由失声叫道:“家里还有这种符牌?我怎么不知道?”
李母道:“小军,你若是成家立业了,符牌自然就会传到你手上。皇帝早没有了,符牌能做什么用?祖传之物尊贵,当个念想,在祭祀祖先的日子请出来摆一摆,不忘本的意思。再说了,你爷爷说过,符牌是不祥之物,摆到供桌上反而心里添堵,逢年过节也就不再摆了。这种东西,放到你手里没什么用处。”
金灿接过话急急道:“世伯母,您误解了。”
李母叹气道:“现在听你一讲我才想起来。什么误解?我听小军爷爷讲过,只要符牌一到,就知道李家人又要出生入死。世袭罔替?说好听点儿,那是封建皇帝的恩宠;说难听点儿,那就是用一个好听的名头,让人甘心去送命。死了老子还不够,还要死儿子,死了儿子死孙子,一家一代,世世代代替皇帝卖命,我们李家人能得到什么?不过就是选簿上一句话、几个字。什么金符牌、银符牌、铜符牌,就是让人送命的玩意儿。”
金灿道:“世伯母,我来江西万安李家,可不是为了让人送命的。十二年前,我的父母因车祸重伤,弥留之际拿出选簿来,我这才知道我们金家祖先为御金卫。明亡之际,崇祯皇帝下密旨令御金卫七人办差,分发符牌一对,金家为主事人。八十年前因一张藏宝图,金家落难在东北,金家的祖先一直记着这件事。这么多年过去了,藏宝图又在东北出现了。我听到消息,说是江西万安有一个李家,也是御金卫的后代,就想着认一认先辈的情谊,磕一个头,上一炷香。”
李母见金灿意诚,便领入后堂,请他点上香火。金灿将《御金卫选簿》供于桌前,跪地叩首,这才转回厅堂落座。
李母道:“你从东北千里迢迢来到万安村,只是磕一个头,上三炷香,现在礼数也到了,没有什么事的话,一会儿收拾收拾让小军送你出村。”
金灿忙道:“世伯母,还真有一件事。”
李母道:“为了那张藏宝图?你还是不要提这件事了。那是你金家的事情,和李家有什么关系?”
金灿道:“这事,不仅仅是金家的,更是七家人的。”
李母神色一变,道:“七家人,这话怎么讲?讲出道理来,你坐下喝茶;讲不出道理,三炷香燃完,供桌上的《御金卫选簿》收起,你就出门吧,不要再来了。”
金灿道:“永乐皇帝下旨设立御金卫时,共分为七门——气门、宗门、藏门、典门、斗门、天门、幻门,明亡后不知所踪。其中精通堪舆之术的称为天门,江西万安隐居的李家即是。原为明朝钦天监属下天文生[1]。”
李小军问道:“既然你这么说,想必是很清楚这七门的情况了。我听说气门、宗门、藏门、典门这四门失传,你们金家,属于哪一门?”
金灿笑道:“既然是同门,我也无意隐瞒。但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办。我正要讲到金家的事情,世兄就先问起来了。”
李小军被金灿一句话噎在嗓子眼里,自觉浑身不舒服,可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只是觉得金灿说话滴水不漏。
见李小军面色有异,金灿道:“世兄不必多虑,金家隶属宗门一派,这一派倒是和天门有些渊源,彼此之间互通互相。天门看的是风水,宗门瞧的是人心。用现在的话讲,天门于现代科学而言和地理学关系甚深。如果将宗门归属到某一学科,那它十之八九属于心理学范畴。但是在古代,这一门被称作心相术。”
李小军心中一惊,道:“心相术夺魂魄,驱鬼魅,活人驱使死事。”
金灿忙摆摆手,阻止李小军往下继续:“世兄,古时候人们对科学技术不太了解,说什么心相术可以夺活人魂魄,驱鬼尸走魅,施的是巫术,行的是鬼事,施法之后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完全不惜性命,还可以猜天卦、问吉凶。这搁到现在,完全没有神秘感,和催眠术有异曲同工之效,现代科学都可以解释。但在古时候,七门中心相术常与堪舆术并列,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金灿说得坦诚,毫无隐瞒之意,这倒让李小军有些自责。毕竟祖先同属御金卫,故人之后拜访,又一口一个世兄,他倒小心翼翼,却有些不敞亮了。
李母见两人言来语去,金灿一五一十尽其所言,和李小军年纪相仿,言谈举止倒要胜过小军。她有意再听几句,道:“那你宗门,是怎么逃过那次劫难的?”
金灿见李母问话,又涉及家族伤心事,脸上便有些凄然之色,顿了顿道:“七门之中,我听父亲讲过,明宪宗朱见深尤为赏识幻门,也就是陈家。陈家人一手丹青功夫,摹假若真,妙手幻天,因此最得宪宗喜欢,自此幻门为七门之首。明崇祯皇帝试图东山再起的宝藏,就是命御金所七家族秘藏,掌事者就是陈家祖先。只是明朝亡后,这七门就消失在民间了。直至1912年,陈家人受人所托制作藏宝图,涉及大清藏在关外的巨额宝藏。谁也不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七门散失,气门、宗门、藏门、典门自此不见于世间。”
李小军道:“你提到的这些事情,我怎么从来没听家里人说起过?”
金灿道:“这一点,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我非常想知道1912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李家为什么会来到江西万安隐居,或许也和当年的事情有关。当我得到藏宝图在长春出现的消息时,我就想到了江西李家。这个谜团,随着藏宝图的出现,到了该解开的时候了。”
李小军看向母亲,李母想了想,道:“你倒是有心了。但是,李家人不愿意再掺和任何事情。你也看到了,《御金卫选簿》里的每一个名字,都是卖命死的。李家人已经死得伤了心,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
金灿正色道:“世伯母,您说得没错。二百多年,一个世袭罔替送了七门人多少性命?七门人中,每一个家族都失去过亲人。那张大清朝在关外的藏宝图,在我看来,或许就是上天怜悯死去的御金卫后人,在许多年后给他们的一个补偿。”
闻听此言,李母冷笑了一声,道:“钱,银子,宝贝。你要说些别的话,我可能还会让小军跟你走一趟,你要说什么宝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葬送了多少人?小军他父亲就死在了藏宝洞里。照你这样说,多少钱能换回来一条人命?你还是不要说了,在万安住上几天,让小军陪着你去各处逛一逛,散散心,你就回东北吧。”
李母回屋休息,金灿只好收拾《御金卫选簿》装入挎包,放到客房,然后由李小军带着出门。
李小军在前方引路,出家门,向东转,不向村庄内行,却沿村中青石小路绕了一圈,朝小山坡方向去了。直至上得山坡高处,金灿不由暗赞,好地势!只见万安村左阴右阳,前有照,后有靠,左右砂抱,高坡密林处,竟藏着一个天然的太极八卦图。村中房舍交错坐落,依山形坡势而建: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中间勾陈土。在高处看来,才注意到卦象为何,金灿这才意识到李小军领他上高坡的原因。
金灿不由赞道:“果然名不虚传,天门能够找到如此所在隐居,看来也花了不少心思。只是,现在交通方便,找到此处不足为虑,但在八十多年前,道路并未开化,李家人能够找到此处,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了。”
李小军心中一动,从自己记事开始倒从未听父母亲提起此事,爷爷更是从来没有当面和他讲过李家人是何时来村的。
金灿几步向前,反成了引路人,对李小军道:“世兄,走吧。看样子,你要细细介绍这风水宝地得花些时间。”
李小军暂且按下心中事,在后慢慢走着,悠然道:“风水在万安村七岁的孩童也能给你讲个十天半月,人人都懂,我要和你说的,不是小孩子的话。”
金灿哈哈笑道:“世兄,你这是要和我打机锋了。我们两个又不是出家人,自在尘世中寻苦恼,想着盼着,参透了世情,也落得半分逍遥。小孩子的话,大人的话,世兄的话,都说出来,我听一听,看看能听得懂还是听不懂。”
李小军见金灿讲话坦然,反倒显得自己扭捏,暗道声惭愧,手指向前方不远处道:“风水讲水口,村子有水口是好事,有时候也不好。”
金灿道:“世兄的意思是说,这里的水口曾经改过?”
李小军道:“我倒是疏忽了,宗门的人既然精通心相术,那么对于堪舆术也自然不是外行。万安村的水口还真是改过。我听村里的老人讲过,原先的水口宽有十余米,气不能聚集。后来有一位先生看到之后给了个办法,由村中人等出资将附近的田地买下,在北边造了一个龟形坝,南边构建了一个蛇形的长堤,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金灿拍手赞道:“龟蛇相会,这种格局下,水口直泻的势头被改为曲折水湾,以利聚气运财。水留下来浇田,在农业社会有田就有粮,有粮就有人,说是风水,其实还是自然规律。不过,能够改风水运势的先生让村子里丁财大盛,还是厉害的。”
李小军显然没想到金灿说得头头是道,看来对堪舆术领会并不浅薄,不由有些气盛,道:“改水口、聚丁财并不算什么,咱们再向前走走,你会看到更好的风水阵。”
金灿笑道:“世兄,我倒是多嘴了。前面那座桥横在水口,这又有什么讲究?我暂时看不出来。”
一座石桥长不过两米,恰好将水口两岸架起,上面青石平滑,未见车辙人迹。李小军道:“这座桥,可是有讲究的。桥架起来,不是为了人行车过,而是借势山形,南北分开,将一条龙蛇接续起来,使得因改水口而断掉的垄地成为一体。”
金灿大笑道:“妙,妙,真是绝妙非常!我刚才还在想,这么一座小石桥,人不过,车不行,造来是要做什么用?世兄这么一讲,我就明白了。”
说到此处,金灿一拍前额,恍然大悟道:“世兄一直在讲风水阵,我到现在才明白这么说是为什么。原来这座村庄,是以改运风水为主。”
金灿停下脚步,再次仔细观看村庄,口中不时喃喃轻语,频频点头,半晌方道:“世兄,万安村奥妙多多,这么看下来三天三夜也看不完。从古至今,堪舆自然,只要稍有家学,也不是特别难的事。唯有逆天改运,摆阵风水,才是堪舆术中最为难得的绝学。”
李小军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要看风水阵?”
金灿笑道:“世兄,我们要看就看绝学。你们这座村庄先天不足,却凭后天来补足,实在是巧妙。不过龟蛇会虽然巧妙,讲来也是借势。我看前面似有隐隐龙脉,高坡下平阳之地,没有来处,也无去处,怎么会有龙脉?”
李小军闻言甚喜,突然想起金灿方才说宗门与天门彼此相对,互通互相,现在见他又能看出这些,显然确实与天门有些渊源,不由道:“再往前走一走儿会看得更清楚。”
两个人结伴前行,李小军道:“自古以来,平整地作耕田,气脉来去皆无踪影。但也有些大户人家为求自家子弟日后博取一些功名,好光宗耀祖,会请来先生作风水阵。所谓龙脉,要有起伏形势,有来处,有去处。这片田垄,你仔细看,东高西低,并且田垄不是规整平坦的,而是斜处曲折,蜿蜒盘旋。这就是生生造出来的龙脉,万安村读书人多,最高至探花,也是风水摆阵比较好的结果了。”
金灿点头道:“从心相术来讲,这也有心理暗示的因素。世兄请想,龙脉即成,村庄里人人相信可以改运,家家送子读书,相信未来必出官家。这种心理上的影响会刺激建明瓦学堂,请私塾先生,至多两代人,出两三名高官也不是稀罕事。”
李小军仔细琢磨金灿所言,不得不承认他所说有些道理。金灿突然紧行,在一座宅院前停步,回头招手,高声问道:“世兄,这一处宅院倒是建造得有意思,有什么讲究?倒要请教请教,长长见识了。”
只见两棵香樟树,树高十米左右,树冠展开有百来平方米,分置一左一右,其阴凉遮住整座宅院。金灿问道:“世兄,我大着胆子试着来猜一猜。说对了,是我侥幸。若是我讲错了,世兄你可不要笑话。”
李小军想了想,道:“你是想问,这两棵树是不是风水树?”
金灿大笑,道:“这座村庄天然八卦形状,又兼摆风水阵,造化万千。这座宅院我一看就觉得有些意思,左右不对称,一定也是风水摆阵。两棵香樟树种植在前,如果这家是官家,这便犹如文臣武将,分立两旁。如果是士绅之门,这就恍若金童玉女,家业必旺。难道说不是风水树,还能有别的作用?”
李小军不由仔细看了看金灿,肤色白净,单眼皮,高鼻梁,厚嘴唇,说起话来出口成章。本来说好的由李小军带他游逛,现在形势却反过来,是金灿领着李小军在村里探访了。
李小军道:“你倒是比我还要熟悉万安村了,你讲得好,比村长领着人进来讲得还要好。”
金灿道:“得了,世兄还是不要取笑我了。我只是心虚,见到点儿认识的东西,就想多说几句,怕的是世兄万一讲出来的风水阵法我不懂,那可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李小军见金灿说得奇怪,不由问道:“你不懂,这有什么?”刚说到此,他突然意识到金灿所说何意,忍不住伸出右手,啪的一下轻轻拍在金灿左肩膀上,亲热地道:“你这小子,绕了这么大个弯子,不就是想说宗门与天门世交,彼此互助互通,我懂得你也必须要懂吗?”
金灿笑道:“世兄,看样子我们两个还需要多多磨合了。只是,眼前的宅院我还真是有些看不懂了,这房子盖得曲曲弯弯,少见得很。”
李小军引着金灿走近宅院,道:“这里一户人家,五栋建筑,盖的房子弯曲不一,你瞧瞧,像什么?”
金灿不由屏息细观,片刻方长出一口气,道:“一条灵蛇。”
李小军道:“正是了,壬山丙向兼亥巳,喝为金蛇挂树形。这座宅院的院门丙方,是蛇口。宅院的穴位,正是灵蛇的七寸之处。这样设计不为求财,也不为求官,为的是家中兄弟和和气气,互帮互助。”
金灿闻言一时沉默不语,片刻后叹道:“明亡之后,御金卫仅余七门家族,现如今四处漂泊,不知所踪。世兄,家中兄弟七人,是应该和和气气,我再次向你请求,八十年前七门内讧,宗门险些灭绝,天门避难江西万安,究其主因,就是幻门陈家画了那幅藏宝图。现如今,陈蕾在东北为此图生死未知,你就忍心看着幻门也灭绝了不成?”
李小军不自然地笑笑,眼望这座超过四百年的蛇形建筑,心中不免五味杂陈,兄弟之间,竟然需要一座建筑来作为融合亲情的介质。他回转身来,看见金灿正抬头仰望屋檐下的千里走单骑画像。
想了想,李小军问道:“你来到万安村,想要什么?”
金灿将目光从画像中关羽的身上收回,转向一脸严肃的李小军,道:“世兄,我金家险些灭门,流落东北寒凉之地,却至今不知原因为何。1912年,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无论如何,我想要知道答案。”
李小军道:“只有这些吗?怕是还有其他的事情吧?”
金灿笑道:“当然了,还有那张藏宝图。如果能够找到大清的宝藏,我不拒绝取财,就当作是补偿也未尝不可。”
李小军看着眼前的关羽图像,想了想,道:“你刚才讲到陈蕾去了东北,是为了那张藏宝图?”
金灿点点头,道:“那张藏宝图,正是清古斋陈玉清所画。”见李小军紧锁眉头,他又说道:“不瞒世兄,自从藏宝图露面,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它。我听到的消息是,现在的刘亦然远在美国,陈蕾去了东北寻找藏宝图,据说被云天鹏盯上,随时有危险。”
李小军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不是叙旧那么简单吧?”
金灿笑道:“世兄,明人不说暗话。天门、宗门历来同属一体,这份交情,自御金卫成立的时候便有了,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我来到万安村,初次见到世兄亮明自己身份的那一刻,世兄就已经知道了,有天门的助力,大清宝藏才有可能找到。宝藏找到了,1912年发生了什么,七门为什么内讧,也才有可能查明真相。另外,这次陈蕾有难,或者也是天意,你刚好可以和陈蕾加强联系。”
李小军看着他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我的?”
金灿眨眨眼道:“我们既然是同门,我来之前难道不做功课的吗?”他一笑,又接着道:“世兄,我看得出来,你还是喜欢陈蕾的,只不过在一起时间短促,彼此不够了解,刘亦然不过是占了先机。若是你早一天与陈蕾相认,也不至于受此苦恼。世兄若去东北,一为与陈蕾的情缘,二可解开天门为何至江西隐居、七门失散之谜。”
见李小军神色犹豫,金灿略一思索,笑道:“世兄,你再好好想一想。天色也不早了,万安村各处风水阵该看的也都看了,不如我们回去。蒙世伯母留宿,今日歇息一夜,明日一早,我准备起程先回东北;若是世兄改了主意,可以同行。”说着,他竟不理李小军,回转身一个人迈开大步,顺着青石板街一路回去了。
李小军心绪纷乱,耳膜中皆是金灿所言,一字一句,犹如巨大皮鼓促震之声。待回过神来,金灿早已不见,他顺着街巷看去,只有村民携幼归家,主妇河边洗菜淘米,已是晚饭时候了。
回转家中路上,平时不过三五分钟,李小军心事重重,一路缓行,直走了二十多分钟。还未入家门,就听得金灿与李母高声交谈的声音,金灿挽着衣袖,刀切油炸,做了一道东北菜肴——锅包肉。李母家常厨艺,做些小菜,豆干炒腊肉、清蒸嘎鱼、素炒青菜,一坛油焖猪肘。五道热菜上桌,另切爽口黄瓜丝,一碟自家腌的香菜,闻着清香,吃起来甜脆。
将自酿桃花酒斟满,李母先请,金灿礼敬,李小军作陪,三人边吃边聊。李小军问起心相术,金灿喝了三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母听得兴致盎然,听金灿说到奥妙处,不时提上两句李家堪舆术,越来越发现天门堪舆与宗门心相颇有些一体两面的意思。
李小军喝得尽兴,突然对金灿道:“天门、宗门,看这两家的本事,你说像不像兄弟?”
金灿一怔,看着李小军不像是开玩笑的意思,猛然明白何意。他立时站起身来,提起酒壶恭恭敬敬给李母杯中斟满酒,大礼拜道:“世伯母,天门、宗门,祖先本就是兄弟相亲,若蒙不弃,今日愿再续前缘,与小军以兄弟之义相见。”
李母半晌不语,对金灿既不拉也没说让起,小军也忙拜将下去。李母这才缓过神来,问起年岁,两人同岁,李小军年长三月有余,自然是大哥。李母左手拉着金灿,右手领着李小军,同往后屋祖先牌位前。点烛焚香后,李母先拜,小军、金灿分侍左右,祷告祖先,这才又回转厅堂。
当天晚上,李母早睡,留李小军、金灿两人闲叙。至凌晨,两人方才同屋睡下。第二天,鸡鸣乡村时,李母早就准备好豆腐花、油条等,看李小军与金灿吃完后自去收拾。
李母从厨房回到厅堂,见李小军与金灿两人方才还在说话,自己进来了,却不再言语,便叹了一口气,道:“你们两个人有事,趁着天早赶快说。”
两人仍不言语。
李母道:“小军,你昨天暗示他结兄弟我就明白了。我只问金灿一句话。”
金灿忙道:“世伯母,有话请讲!”
李母想了想,道:“你可知道我要说什么?”
金灿沉思片刻,道:“世伯母,我斗胆一猜。您昨日在李家祖先面前让我与小军磕头结拜,不仅是说天门、宗门再结前缘,这里面没有说出来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
李母叹道:“你当真明白了?”
金灿道:“小军突然说天门、宗门两家像不像兄弟,世伯母当时没有说话,直到小军陪我拜下来,我就明白了,您并非不愿意两人结为兄弟,而是我来万安村,一是续缘,二也是为了请小军相助。东北之行涉及大清的宝藏,暗藏危险,世伯母拉着我与小军在天门祖先面前结拜,意思很清楚,您挡不住小军去东北的心,但世伯母您要我答应,小军会活着回来。”
闻听此言,李母不由垂泪,李小军忙过来,张口欲言,却说不出话来。
李母见小军的模样,道:“你讲一讲,我要是不让你去,你会怎么样?”
李小军仍不说话,李母忍不住又流下泪来,道:“儿大不由娘,你要去就去吧。只是,我这次要说一句话,这一次去,你无论遇到什么事,从今往后可要对陈家那丫头死了心;再不济,你要想一想在万安村你还有一个母亲。”
李母手指金灿,又道:“我知道拦不住小军,你不来,他知道陈家那丫头牵扯到东北藏宝图的事中也会去。只是你来了,说起了御金卫,讲起了七门、清古斋,也说起了陈家人画的藏宝图。既然这样,你们两个去东北寻一寻七门离散的原因也好,争个心头明白好过双眼糊涂。但只叙情谊故交,不涉其他的事情。你要是答应我,你们兄弟收拾行李,这就走吧。”
金灿忙应承下来,与李小军各自收拾挎包拜别李母,找了一辆村中的出租车,前往火车站。两张卧铺票,将李小军与金灿送往长春,二十六个小时之后,两人到达宽城子,时间已是第二天上午的九点二十分。
出了火车站,李小军才对金灿道:“你来万安,尾巴不少。虽然说来村里请风水先生的外人多,有几个陌生人村民们都不在意,但一直跟着来的,也就那一个人了。现在,你说吧,是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金灿笑道:“世兄,你一路上只是问我心相术如何,现在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心相术。抓住了尾巴,陈蕾在哪里世兄也就清楚了。”
[1]天文生,是指古代观测天象、推算时日的官吏,内容包括为皇家占卜吉凶、选择吉日、勘察风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