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辰安康
小酌轻舟2023-11-20 21:154,064

   钟珏微微屈身,苍白而纤长的手指顺势垂下,触到贴在衣摆边的一朵浅粉色菊花,花茎长直又柔韧,月白的指尖轻轻将其掐断,携在手中踱步走到墓碑近前,将那一枝花轻轻摆在墓前的拜台上。漆黑的旷野上,树欲静而风不止,蟋蟀蝉鸣隐约入耳,良久,他吐出几个字:“一面之缘,值得吗?”

   “……三次。三次了……”男子喉咙间的呜咽终是溃堤了,他沉默半晌,继续道:“并非一面之缘。初见时,公子分我口粮,予我援手;再见时,公子高中状元,游街时的春风得意马蹄疾,我为公子欣喜万分;三见时,我想告诉公子,如今的我已改过自新,不再是那个卑微羸弱的小小盗贼,而是一个能够真正靠双手养活自己的男儿郎了!”

   尾音处语气的迸发,他何其激动;何其渴望;何其想让恩人见证他的蜕变……

   “我不想让公子失望,也不想公子心里只记得与我初见时,我那张可嫌可憎如猫鼠一般的模样……可是,一切都太晚了。第三次却成了最后一次,只有我见了公子,公子却没能再睁开眼看我一回。”

   一字一句流淌出来,钟珏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当年他用零星铜板和一纸拜帖把面前的人送到老翁的马鞭铺,本是种下善因,却酿成了恶果……

   黑夜在一点点消减,钟珏和奚弦相视一眼,他们该回鬼界了。

   正当他们准备转身离开时,男子叫住了钟珏,语气间有些试探,小心翼翼地问出一句:“你……你一定认识寒玉公子吧?”

   “嗯。”四目相对间,那人看着钟珏的眼睛,面如死灰的神情渐渐回暖。

   “那……那他如今还好吗?”一语而出,好似破茧成蝶,他眸光灼热……

   “好,一切都好。”此刻,他们已然心照不宣。

   片刻后,那人释然一笑。耳中飘入一抹温润如清风的声音,瞬间又将他带回到几年前初见寒玉公子时的场景,语气亲切,空灵间袭来久违的熟悉感——

   “多谢尔,小郎君。我看到了,如今的你。”

   似有白光闪现,他猛地抬头,可此时的旷野上却只有他一人伫立。

   雾气凉薄,黛色的天地间,一轮红日浮游而上。

   ……

   鬼界大门即将关闭,奚弦和钟珏所幸赶上了。钟寒玉显然还有些心不在焉,他大概还在想着那人说的话吧……奚弦本想留给他些时间静一静,钟珏却先开了口:“殿下,此番多亏有你,说起来,在邹进供白之前你就提过,我的死与他是有关的,你果真只是猜的?”

   “……也不全是。”

   “嗯?不全是?”

   “起初便知你和他有牵涉关系,加之卷宗里说他嗜好美色……咳,我便想着,他会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进而掺和在你当年的那桩案件里,也算猜测了。”

   “殿下聪慧,乃阴律司之福分。如若日后殿下都能如此……”钟珏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奚弦抢先打断:“打住,司君大人,你莫非不记得之前说的——此事过后不再来烦孤?”

   “我……”钟珏正要辩解,就被驻守在关卡的鬼卫打断了思路。那鬼卫一见是太子殿下,当即谄媚地行礼。起身又见鬼太子身边还带着一个年纪很轻,身材娇小的女子,她那浓密的长发分为两侧,红丝绦将长发挽起绕成发髻,刘海垂在巴掌大的面庞两侧;雪白的留仙裙包裹着俏丽的身段,柔软的腰肢纤细曼妙,一对翡翠镯子坠在玉手上,掩在石榴红的广袖轻纱下,轻盈的步履带起胭脂红的荷叶裙摆,甚是清丽可人。

   鬼卫脸上挂着满满的笑意,嘴里吱呀吱呀地冒出一句:“千岁太子爷,您这是领了位天仙回来当太子妃吗?”

   此话一出,钟珏双目一黑,冷冷地道:“鬼卫大人今日是又偷喝酒了,还是上回的耳光没挨够?”

   鬼卫闻言却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太子平日是桀骜不羁了些,近前却是从没见过有女子相伴,况且这女子从来没在鬼界出现过,如今又跟着太子并行归来,不是准太子妃还能是什么?眼睛滴溜一转,他作势忙向太子求饶。

   奚弦啧了一声,浅浅一声叹笑,居高临下地睨着那鬼卫,“哦,孤倒无妨。不过,你倒是要先问一问寒玉大人愿不愿当孤的太子妃?”

   晴天霹雳啊!这美娇小娘是阴律司的钟判官?!钟寒玉钟大人!?

   此时的寒玉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奚弦早早换下了那张皮,鬼卫自然认得出面前的这位爷就是幽冥殿里的那位天之骄子;可自己刚刚一直有些心绪恍惚,却忘了把女相给脱下来。

   他化回真容,语气间有些尴尬,补上一句,“抱歉,鬼卫大人,让您误会了。”说完,瞪了太子一眼——不提醒我也就算了,还逮着机会就落井下石,语言轻挑!

   鬼卫看着二位朝鬼市踱步而去的身影,不免抬手在脸上拧了一把,如若不是太子殿下出面,方才又要挨耳光了。

   ……

   阴律司内,开堂再次审判,奚弦左手执生死薄,右手拿勾魂笔,阴律司司长专门执行为善者添寿,让恶者归阴的任务。命数中,邹进的阳寿还未完全耗尽,但由于他生前多有作恶,既不能在鬼界开启阴寿,亦不能重返凡界了却未尽的阳寿,而是应当移交罚恶司。在罚恶司内,凡来报到的鬼魂,先经孽镜台前映照,显明善恶、区分好坏。生前作恶的坏鬼全部由此衙处置,罚恶司司长根据幽冥殿立下的“四不四无”原则量刑,四不——不忠、不孝、不悌、不信;四无——无礼、无义、无廉、无耻,轻罪轻罚,重罪重罚,再交阴差送到罚恶刑台上,送往十八层地狱,直到刑满,再交轮回殿,拉去变牛变马,变虫变狗等等,而后才能重返凡界或者开启阴寿。由此,邹进被移交出去后,这桩案子便算是结束了。

   “司君大人,我可以回去了吧?”奚弦抛转着勾魂笔,似笑而非地看着钟珏。

   “可以,但是……殿下,之前多有忙碌办案,还没来得及向你解释。鬼帝陛下下诏将殿下分派至阴律司时,也顺便告知过吾等,你的出勤将和阴律司的年终考课挂钩。所以,就目前来看,全司上下的口粮都离不开您了。您劳累良久,自当好好休息一番,只是明日上工时刻,还请殿下多多体谅吾等,按时来此坐镇。”

   勾魂笔飞速绕转在奚弦那纤长的手指间,他漫不经心地抛出一句:“那孤就养着你们呗。”

   钟珏顿时语塞,眉心微蹙道:“殿下,这不是养不养的问题!阴律司考课常年位居榜首,若是跌下来,下官们不甘心,面子上亦是挂不住的。”

   “面子?什么东西?”说完太子殿下站起身,利落地抖抖朱红的官袍,顺势化成了前一晚急匆匆赶来阴律司时玉冠白袍的穿着打扮。他挑逗地瞥了一眼钟珏,唇边低笑,摆摆手道:“走了啊。”

   阴律司众鬼险些喷出一口鲜血。钟珏看着他步履间轻快而悠然自在,傲气凌人得好似有谁若敢阻挡他的步伐,瞬间就会灰飞烟灭。

   ……

   当晚,太子宫内,奚弦携着一壶玉露走到翘台上,那里有他从三界各处收集来的稀奇盆景——

   树、石、盆和几架,缺一不可。那些盆器的质地、形状各异。树桩盆景用的是紫砂盆和彩陶盆,形状不拘;山水盆景用的是大理石、汉白玉,也有几盆用的是矾石和陶制的浅口盆,长长方方,椭椭圆圆,各不相同;几架亦多不胜数,有的是红木、楠木、柚木,有的是紫檀、黄杨,有的则是用竹或天然树根制成……无一例外,那些几架有的造型古雅,结构简洁,线条刚劲;有的雕缕刻花,结构精致,线条复杂多变。终是各具特色,百看不厌。

   苍白的手指骨节分明,握着一把银质剪刀,春蚕食桑的细碎声音传来,咔嚓咔嚓,缓慢而颇有节奏……

   一只鬼仆顺着山路上来,飘到翘台之下,谦恭行礼道:“殿下,东西已送达钟判官家中。”

   “嗯,退下吧。”他泯然一笑,声音很轻。

   ……

   风动铜铃,叮铃铃吹弹悦耳,钟珏迈过门槛回到家中。脱下肃穆裹身的官袍,他只觉得一身轻松。一身雪纺广袖衬袍,半挽那支沉香木簪子,墨发散落及腰,他到壁柜前翻了几本书,回到桌案前落座,目光所及之处放着一个渍纹枫木食盒。

   这是何物?钟珏心中念着,便打开食盒,竟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看来是宅子里的鬼仆有心了……

   长指衔木筷,挑起一箸鲜白的面条正准备喂进口中,便听得铜铃再此响起,抬头望去,鬼仆端着一碟点心和一盏茶侍在门口,“大人,生辰安康。”

   钟寒玉微微一笑,招手示意他进来,回答道:“多谢阿冯,有心了。哦!这是鬼市里的那家龙须面吗?”

   阿冯微愣,莞尔一笑回道:“大人,长寿面是太子殿下吩咐送来的,还留下一句话,大人安心吃面,殿下明日会到司里办公。”

   钟珏闻言,语气间缓缓哦了一声,“阿冯,和我一同吃些吧,我刚好还有个碗,分出来就是。”

   “面留给大人慢慢吃,阿冯吃您一块糕点吧,在这给您添几盏茶。”

   自钟珏来到鬼界,这只小鬼便跟着他了。

   自阿冯来到钟家,这只小鬼便每年都为他过生辰了。

   阿冯生前是个在街上卖煮云吞的小贩,他家中的父母便是卖煮云吞的,自九岁那年父母双亡后,他便开始用传家的手艺自立根深。十三岁那年因病去世,他便来到鬼界。得亏他的手脚干净又勤快,很快便被阴律司司长崔大人发掘,将他从鬼市的街道司调配到阴律司当差。

   他来阴律司报道的第一天便遇到了刚来到鬼界当判官的钟珏。钟大人见他孤零零地借住在司堂后院的柴房,平日里不免受些鬼役的白眼,便问他是否愿意跟着他回家,白日里可继续在阴律司当值,下了工便回钟家帮着钟珏打理打理内院,比起寻常鬼仆,他更像是钟大人的书童——

   “呃……我不太知道在鬼界该怎么称呼你?像他们那般叫你‘小鬼’,总是觉得有些不妥,你可有其他名字?”钟珏轻声轻语地俯下身,单膝拄地,平视着面前这个腼腆羞涩的男孩,他不爱说话,平日也胆小得似乎随时可能被吓跑。

   “……没有。”

   “生前亦没有吗?”

   “我爹娘去世得早,还没得起名他们就走了,我在鬼界也找不到他们……不过,他们都唤我‘狗儿’。”

   钟珏心中默念——狗儿?亦不是很好,便接着问:“生前你的姓氏是什么?”

   “姓为冯。”

   钟珏闻言略微点头,手肘搭在微曲的膝盖上,葱白的长指轻轻按上眼尾的颞颥,眉目间温和一笑,“那唤你‘阿冯’,可好?”

   “阿平?不知大人指的是哪一个字?”

   “你可会写自己的姓氏?”钟珏嘴角弯弯,伸出掌心递到男孩面前,灿若星河的眸光在鼓励他试着写一写。

   男孩想了想,点点头,便举起一根食指在那玉白中透着些粉嫩的掌心里画了几笔……才写完,他便有些不好意思,目光躲闪,不敢抬头看钟寒玉,大概是写错了但之前却又应声自己会写,难免有些尴尬。

   “写的很好,我们再写一遍?”钟珏的语气轻得好似棉花,他有过和这个孩子相似的处境,懂得该如何保护他幼小而自卑,仿佛一戳就会破碎满地的琉璃心。

   一笔一画,骨节明晰的长指牵引着小小的手指,重新在掌中央写出一个“冯”字,钟珏温柔地告诉他:“这是你的姓氏,但它还有一个读音,读冯(平),以后你便唤作‘阿冯’,可愿意呀?”

   阿冯用力地点头,钟珏起身,摸摸他的头正要离开,只听稚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谢谢寒玉大人。”

   “不客气!”钟珏莞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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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去楚山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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