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君大人,还有两个时辰不到可就天亮喽,”奚弦摇了摇葱白的长指,轻声提醒,“不出意外的话,小丫鬟和那个什么所谓的五娘子,真凶必有其一,找到她们后是要带回鬼界吗?”
“哦,不不不,阴律司只负责查证逝者死亡的前因后果和论判逝者寿命尽数,还留在凡界的人,我们不能强行带走,除非他们命数里的阳寿已尽。”
“可是,杀了人,难道不是一命抵一命吗?”
奚弦这句理所当然的疑惑倒是让钟珏一时语塞。
好似水滴滑落,叮咚入耳,钟珏释然一笑,温润的声音里飘出几个字:“殿下果真孩子气了些……世道难测,逝者为大不好妄议,但也无绝对之辞不是吗?”
“……孩子气?好吧,孤暂且认可你是说我单纯了些!”
钟珏又觉得眼皮跳了跳。不知何时,黑白无常传来的冥灵已将二位引至一处街角。
“到了。”仿佛铜钟撞耳,钟珏讷讷地盯着街对面那家烛光微弱的店铺,清亮的眼眸中,那颗黑珠霎时一紧——生前,他来过这个地方不止一次了!
钟珏生前寒窗苦读十年,不知啃下多少书卷,终于在弱冠之龄摘得桂冠。可谁又能知功成名就之前的辛酸……家道中落,他孤身一人赴京赶考,幸得同乡接济,在一处破旧草房里备考。而这位好心的同乡,便是此间店铺的主人。
那一年,钟珏刚到京城,身无长物又初来乍到,所剩无几的盘缠勉强足够糊口两月有余,勉强先撑过科举吧!老翁借给他一处破旧草房落脚,作为回报他便从紧张的备考中挤出些时间来跟着老伯学制马鞭以抵消房租。
一天夜里,一个小盗贼溜进钟珏的草屋准备行窃,翻找半天除了满屋子的书和几套粗布麻衣,果真再无其他,直到一抹月白滑入眼帘——一块白气缭绕似水含烟的玉,握在手中温凉彻骨,但不知不觉中又仿佛流淌出一股直逼心田的暖流,盗贼正在愣神琢磨间恰巧被回到家中的钟珏逮了个正着。
不知是因为容貌气质得了人心还是温言相劝起了作用,盗贼竟把玉还给了钟珏。正待他要离开时,钟珏叫住了他,转身到案前提笔蘸墨,洋洋洒洒地一番书写,随即取下腰侧的布袋,尽数倒出来仔细扒拉几下,用刚刚写上字的纸将一小撮铜板包起来一并交给此人,面色平静地说,这是他一半的口粮,如果好吃等死那么显然不够,但京城北市有家马鞭铺子,那里正在招学徒,店家和自己有些许交情,若是不嫌弃,可以去那里学个手艺挣碗饭钱。
盗贼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公子,垂下去的面容上不禁红了眼眶……良久,他微微颤抖的手才接下钟珏递过来的东西。当即扭头拔腿而跑,此刻的他根本无颜面对草屋里的人——自己都饔飧不济,何苦做这番善解人意的模样惹人愧疚!可是……这……这可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唯一一次啊!
唯一一次——对方明知他来行窃却没有丝毫的伸张,甚至连一句带脏字的辱骂和盛气凌人的驱打都没有……
“寒玉大人?寒玉……你在想什么?”奚弦略微侧过来些身子,看着愣愣出神的钟珏,正好对上他醒过神来的灼灼目光。
“哦,没什么,抱歉殿下,刚刚分神了。我们上前看看是什么情况吧。”
“嗯。”
从半敞开的门扉探去,屋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马鞭,一位老翁正在和一名少女低语交谈着些什么……忽而,少女扑通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祖父,请恕鸢儿不孝,来世当牛做马再回来孝敬您!”
老翁顿时红了眼,含泪罢手,头也不敢回地转身进了里屋。少女稍作整理,当即抓起包袱就推门而出,才跨出门槛,迎面就撞上了钟珏和奚弦。
少女好似什么也没看到,径直穿过钟珏和奚弦的身影就沿长街逃去。钟珏微微震惊,刚想开口就听奚弦道:“看你出神得颇久,我便用了隐身术,以防不备。”
“殿下有心了,我们跟去看看吧。”
根据黑白无常的消息,这名少女正是邹进的通房丫鬟无疑了。她出了城门,在官道上的一处亭子驻足留候。不一会儿,一个男仆模样的人也往这个方向赶来,此人的打扮一看就与邹宅的家丁一般无二,他急匆匆地递过一包东西,嘴里快言快语地叮嘱着:“此事就算结束了,你好生找个地方安家过日就行,其余的不用管,日后休再提起‘五娘子’。”话毕便转身离去。
少女目光闪烁,亭亭玉立在风中,直到看不清他的背影,才身负青囊而去。
奚弦和钟珏相视一眼,很有默契地跟上了那个男丁。从刚刚那句话来看,通房丫鬟鸢儿是被人指使才行凶的,是否追缉判罪都是凡界官府的事情,再追下去没有太大意义。现下看来,那个素未谋面的五娘子才是关键人物了。
盯着男仆的踪迹,奚弦实在耐不住性子了!当即便准备褪了冥灵去拦下他审问一番。钟珏赶忙拉住他道:“殿下,在现身之前,还有一事要做,”说着,他摸出一张小相递给奚弦,“我们要换一张皮。”
奚弦微微挑眉,瞥了一眼耷拉在钟珏那双玉手里的东西,“为何要换?”
“殿下难不成还要像在邹宅那般,以真容示人?”
“为何不成?孤出面,不怕他不说!”
钟珏只觉得头疼,白皙的长指按上眉心,虽说在凡界和天界使用鬼界的冥力倒也没有太多禁忌,但若是在查案期间频繁泄露,常年位居榜首的阴律司考课排名在年底肯定是要被拉低的,“殿下,恐吓虽有用,但一次就够了,多则不灵。”
奚弦挑挑眉头,抓起一张皮就准备往脸上戴,又听钟珏道:“殿下,两张皮呢,不多挑选一下?”
冷俊的唇角微微一扬,笑意却难以捉摸,“不用挑,女相自然留给大人,”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难不成大人有甚不为人知的癖好,要哄骗孤来戴女相?”
钟珏一时间就被这位浅带笑意的太子爷激得牙口难启,脸色微红,待缓过些劲来,自然还是要反击回去的:“殿下说笑了,下官无心哄骗。不过,不为人知的癖好一说,我倒是初次听闻,私以为是没有的,就不知殿下与否了。”
只闻奚弦低低一声嗤笑,“好好好,较之大人伶牙利齿,孤自认嘴笨。”
皮相戴好后,钟珏化成刚刚那个丫鬟的模样,奚弦则化成了马鞭店的老翁,两人神似那祖孙二人。尾随男丁的足迹,他们横穿乡道翻过山丘,来到一处坝子坑地。
男子往火光阑珊处走去,青烟缥缈而上,满地飘撒的白色冥币在猫头鹰的叫声中显得尤为瘆人。
男人走到火盆近前,蹲下来后单膝跪地,拿起一沓白钱轻柔地放了进去,火舌一点一点地舔舐着纸沿,化为灰烬地那一刻仿佛被漫无边际的黑夜饥渴地吞了下去,这人是邹进家的仆丁无疑了,逝者离去,在世的人自然该为他烧些下去的。
当钟珏和奚弦卸去隐身术而现身的时候,鞋底和衣摆摩挲着草丛的声响惊动了沉浸在烧纸里的男子,他起身微微发愣,紧接着便脱口而出道:“鸢儿,你……你不是,发生何事了又折回来!?阿伯!缘何阿伯也跟着来了!?”
奚弦负手立在一旁故作充耳不闻,沉默不语;钟珏闪着眼眸,片刻后才试探着缓缓道:“我……我想最后见一面五娘子。”
男人一听,倒是有些接不上话来,良久低吼出一句:“你见我作甚!?”
好似晴天霹雳一般,奚弦和钟珏的心头皆是一震,面前的这个男人竟然就是那个隐于幕后的五娘子!
一阵风拂起,草地上堆着的冥币被卷进了火盆,瞬间加大的火光在他的面容上闪动摇曳。良久,男人的喉咙里传出一声冷笑,“鸢儿,既然你和阿伯都来了,那我也不必再多加隐瞒了……阿伯,你觉得这里眼熟吗?”说着,他看向奚弦,熊熊怒热的目光里满是绝望与悲恸。
闻言起初,钟珏和奚弦皆是不解,只任他说下去。但偏头观望的瞬间,好似蒙在眼前的那片烟雾散开,这一刻他们终于发现了那个从未被戳破的实情——
因为火盆后的那座坟,墓碑上刻着的几个字并不是邹家长子邹进……
而是——刹那间,似有刀剑出鞘之声迸发而来,苍劲有力的笔墨下,那个曾经凭借着精绝文采一路连夺三魁甲,终于在殿试之上被皇帝钦点赐恩为“状元及第”、被百姓奔走相传其墨宝画卷而撼动京师的名字——月下寒玉钟珏!
没等钟珏再开口,男子似是疯魔了一般,仰天大笑又跪地痛哭……良久,他胡乱抹了抹倾泻的泪水和横溢的清涕,手脚并用地爬到墓碑前,掌撑于地,脑袋抵住碑文,颤颤巍巍地开口道:“寒玉公子,我竟然真的做到了……害死你的贼人我都一一除尽!可……可你还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是吗……”
钟珏正要上前,就被奚弦暗暗拽住,他微微摇头示意说不要过去。
忽而,男子喃喃道:“邹进啊邹进,你贪嗜美色却又清高得装什么洁癖……你伙同汪胜那暴徒杀害了寒玉公子,我便用你最厌恶的方式将你置于死地!让你死也带着一身污秽!哈哈哈哈哈……”语气不断激烈,竟又是魔怔的长笑。
余光之处,奚弦注意到身侧之人——纤薄挺拔的肩脊开始有些微微发颤,他低声轻慰:“若是不自在,便走吧。”
“不……我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他……”钟珏喃喃而语,昔日之景在眼前铺开——
两年前,举国上下拿到会试名额的举人齐聚京师,大考在即,无人敢松懈。贪恋美色的邹进为了奋战科举,被老爹揪着也清寡了几年,可谁承想举子会试上惊鸿一瞥,钟珏的俊容神仪便让他整日着迷近乎到了痴狂的地步。原以为钟珏这样一无背景二无靠山之辈最终能进三甲榜都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可谁又能料到,钟寒玉不光人长得一副清冷仙姿,才华更是一骑绝尘,笔墨刚落,当即就在京师封神!
但人红是非多,尤其招人记恨,榜眼汪胜便是第一个不服气钟珏荣摘魁甲之人。一直怀恨在心的他早早谋划着要找个时机让钟珏身败名裂!可对于平日里洁身自好又谨言慎行的钟珏而言,此条计谋靠他一人绝无实现的可能。故而,汪胜盯上了同为三鼎甲的探花邹进!他准备借探花好色的契机伙同那个登徒子把钟珏拽下神坛!伺机报复!
三鼎甲金榜题名,按照惯例应诏参加琼林宴。那一天便是动手的最佳时机。其实早在殿试上,邹进就发现榜眼汪胜嫉恨状元钟珏,二人遂合谋相商,狼狈为奸。宴会散去,归家途中,他们本想着把带着些许醉意的钟珏虏来玷污一翻即可,却不承想,榜眼汪胜出手没轻没重的,在街角暗巷里一棒子就打死了钟珏。
而那一日,有一个一直对钟寒玉心怀感恩之人,得知恩人金榜题名,欲前往祝贺,却没承想撞上了恩人遇害,他看到那两人将钟珏击晕后还准备上下其手,当即就发疯似的冲过去一阵抓咬踢踹,所幸寒玉没受糟蹋。邹汪二人本就理亏,见状当即落荒而逃,只留下一片狼藉,还有倒下后便再也醒不过来的钟寒玉……
钟珏去世的噩耗传遍京师,互为同乡的不少人都自告奋勇地要为他扶灵回乡。惟愿逝者安息,那人不敢奢求钟寒玉的尸骨能留葬京师近郊,所以他花尽积蓄求来钟珏的一身衣物,并着当年钟寒玉为他写的那封简短明了的求职拜帖一起拢在一处,好生修成一座衣冠冢,安葬在这片长着粉色菊花的净土。
是的,此人便是曾经跑到钟珏住的草屋里偷玉未遂的小小盗贼!
内心强烈的愿望愈演愈烈,他想去恩人钟寒玉的家乡,为他守灵;为他扫墓;为他打理满满一屋子的书……在马鞭店里当学徒做工时,他便听闻与钟珏是同乡的店家阿伯说过,寒玉公子很可怜的,家道中落,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日子,除了那些积满尘埃又被岁月抓挠得不堪一击的书卷,寒玉再无其他相伴了……
可是,他现在还不能离开,寒玉公子不能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死了!那两人靠着家里的关系买通官府说钟珏是不小心摔死的,可他知道真相啊!他绝不姑息!
自此之后他便开始谋划,第一个要置于死地的便是直接动手杀死了钟珏的榜眼。他伺机装神弄鬼地恐吓汪胜,并于钟珏死后第二年的祭日当晚,威逼利诱汪胜自戕而亡。而后,他开始了对第二个人的复仇。按理说,他一个男儿身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嫁进邹家,可天时地利人和齐全,好似老天都在帮他复仇。
一日,邹进因友人介绍而来到一家店铺挑选马鞭,一眼便相中了店里一位擅制马鞭又眉清目秀的小哥儿。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不知着了什么道儿,小哥儿才略微使些手段,邹进竟疯魔似的要把他带回家养着。
自此,世间再无小小盗贼,邹家长房里却多了一位鲜为人知的“五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