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刀“笃”一声将长刀摞到地上,那柄与她身高相近的刀锃光瓦亮,和主人恶狠狠瞪圆的眼睛一道横在少年面前。
少年想从左边迈步,她就把刀横到左边,想从右边迈步,又抡着长刀一转,就是不让过。
宁缺从没见过段小刀,只隐约记得这是七八年前阿姐顺手救回来的孤儿,连阿姐的门都进不去,哪里想到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他被人“鸠占鹊巢”了。
他心里是生气的,可看到活生生立在跟前的阿姐,他又觉得再没什么能让他不高兴。
二人的举动皆被宁逍遥看在眼里。看着小刀明显的敌意,她并未加以阻拦,反而目光复杂地打量着这陌生不已的“弟弟”。
平心而论,她与宁缺也算从小一块儿长大,可他到底不是真正的宁家人,多数时候都住在别院,她也总长住铸剑谷,二人并算不上熟悉。
她对这个弟弟的记忆,还停留在十三四岁模样。
那时宁缺与她身量差不多,只比她高一些,样貌精致地像个女娃娃,脸蛋比旁人更白皙,身形也瘦削,不爱说话,也从没见他学成什么招式。
导致宁逍遥年少时一直觉得这个弟弟挺笨的,凡是正经的武功都学不会。
每每听到有关他的消息,都是从太华山那些世家弟子口中传出来的,一些上不了台面,脏耳朵的话。
宁逍遥并不在意宁缺武功学的好与坏,事实上也未过多关注过他,她以为等他长到十五六岁,就会离开宁家,回到自己原本的家。
没想到六年不见,这个弟弟变了许多……圆脸变得瘦削分明,褪去了阴郁苍白,尤其是这身量,忽然就比她高出一个脑袋。
察觉到阿姐复杂的视线,宁缺也不恼,就站在原地任她打量,甚至顺手将砸了自己的馕饼捡起来放到桌上。
随着他的动作,宁逍遥眼尖地瞥见一抹鲜艳朱红。
宁缺的右耳戴着一只红玛瑙耳坠,鲜艳明亮的色泽与他那身灰衣极为不合,可配上那张笑吟吟的面容,却无端生出些绮丽感。
——那是她的耳坠!
宁逍遥的视线霎时停驻在那上头,平静眸光里漫过一缕苦涩。
这是及笄那年,外祖母送她的礼物,出征瀛洲前她被刺客追杀,不知将这对耳坠丢去了哪儿,后来……便再也找不到了。
宁缺注意到她的视线,不由得眯起眼眸,在段小刀分神注视阿姐之际,长腿一迈窜到她跟前,主动将右边脑袋凑过去,邀功一般笑道:
“阿姐,我替你找到了一只,怕你忘了我,特地戴来见你。”
瞧着忽然凑近的少年,宁逍遥下意识向后退了退,重新打量起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弟弟”。
那双星眸一闪一闪,清浅瞳孔倒映出自己苍白瘦削的身影,像极了盛春时节,江天一色无纤尘的广陵江水。
可宁逍遥心中却升不出任何属于亲人之间久别重逢的喜悦,她只觉得陌生,警惕,甚至是怀疑。
宁缺微微敛眸,纤长眼睫在眼瞳上方笼起一片阴影,并未有其余动作,只颇有些遗憾地叹息一声。
“可惜只找到一只,不然就能将完整的带来还给阿姐了。”
宁逍遥别过视线。一只耳坠说明不了什么,他也确是宁缺不假,既然戴着了,自己也不会再问他讨要。
只是……他忽然出现在此,只消仔细一推敲,便会发现无数疑点。
他怎知听风塔七十二机关?此前已有好几年没见过他,此时闯进来,与守在外面的六大派之间又有何联系?
“宁缺。”她举起左手,轻轻点了两下窗沿,收起心中万千思绪,忽然抬眸正视着他,“你为何而来?”
“我……”
“锃——”
一柄长刀气势汹汹地横在他面前,不让他再向前一步。
“说话就说话,靠那么近作什么!”段小刀行事全凭阿姐的意思,那两指轻点便是给予她的暗示——阿姐不信任他。
宁缺垂眸瞥了长刀一记,胸口复又响起方才窗畔那两声轻点。
他依言后退两步,还是那般诚挚地仰脸轻笑,声音却溢出一丝轻挑:“因为我想见你啊。阿姐,今日可是你的生辰。”
“本来我想把耳坠还给你,不过瞧你的模样,应是不……”
“我呸!”不待他说完,段小刀便气冲冲地打断了。
她听过不少与宁缺有关的传言,不仅有太华山那些人的嘲弄,更多的,是关于他自甘堕落,放浪形骸的事迹。
这样一个人,怎配戴着阿姐的东西!
“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吗?不管你是不是宁家人,若真有心物归原主,就不会自己戴着!”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都做过些什么坏事!”
段小刀毫不客气地揭穿了他,那双圆乎乎的眼睛瞪着他,仿佛能喷出火来。
宁缺睨了她一眼,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在,反而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哼了声,将眼底那些无处安放地轻佻显露出来。
“好聒噪,我与阿姐说话,你插什么嘴。”
说罢,他看也不看气炸的段小刀,回身在方才那堆废墟中挑挑拣拣,信手拽出个长布包来。
“本来是打算将耳坠还给阿姐的,不过我找到一个更好的礼物。”宁缺单手托着布包,轻轻一晃,凌乱的布条便四下散开,露出其真面目。
——那是一柄光华流转的长剑。
他站立的姿势一点儿也不板正,却极稳得将剑握在掌心,笑吟吟地望向窗畔。
“我觉得,阿姐会更喜欢这个。”
凉风萧瑟,扑打着窗沿,可这一刻,看着那把清隽长剑,宁逍遥耳中再无其他声音,只剩下自己沉重地心跳声。
那是……听风剑!
宁缺见她望地出神,眼中划过一缕黯然:看来,自己是赌对了。
他向前两步,在段小刀防贼般的注视下,将听风剑递过去,轻声道:“物归原主。”
铸剑谷所铸的剑有心,陌之分,两种剑在铸剑前期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心剑更多了一道工序——以剑冢血喂养。
剑冢血养出的剑有剑心,可称之为名器。名器认主,剑主须以血为誓盟,方能与之联结。
而此刻,听风剑似是发现了主人的存在,在剑鞘中不安分地颤动起来,剑身轻鸣,似乎想让她触摸。
宁逍遥竭力按下眼中的眷恋,外人都道这把剑是外公赠与她,可唯有她自己知道,听风,是她强求来的。
……
听风是君子剑,性傲,慕强却不慕杀戮,与同封存在密室中的杀生剑拂雪本是一对佩剑。
是她认为听风与自己一样,都追求强大与自由,所以瞒着外公离开了铸剑谷,拿一把桃木剑挑战群英,每胜一个,便取对方眉心一滴血。
她记得,自己连胜了三十六人,用这三十六滴血唤醒了听风的剑心,令外公不得不将这名器交到她手中。
而此举也令更多江湖侠客对她升出战意,越来越多的人想与她一战。
那时的宁逍遥好战,她不惧挑战,只怕这江湖上无人知道她的名字,无人想与她一战。
年轻一辈中,她没有敌手,而听风自出世以来与她一样,都未逢败绩。
可后来……宁逍遥下意识想抓住听风,可她甫一抬手,脑海中便出现一片黑暗虚无,接着是熊熊烈火。
火蛇仿佛从剑上窜出来,远远的灼得她指尖发烫,一颗心被置于烈火烹油。
听风剑从没被人丢弃过,唯独因她这个妄大自尊的主人,才像条丧家犬般被丢弃在瀛洲战场。
宁逍遥攥了攥拳,掌心感受不到剑脉的流动,只有胸腔蔓上一股腥甜,让她抑不住喉头寒意,剧烈地咳嗽起来。
段小刀已有许久没见阿姐咳嗽,霎时慌了神,赶紧收刀凑到她面前,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却发觉说什么都不对,便一遍遍地小声念道:“阿姐,你不要多想,都会好的!”
她看见阿姐的视线黏在听风剑上,对宁缺的敌意越发浓重,几乎是驱逐似地怒道:“东西送到了,你赶紧滚蛋!
阿姐的身体本来已经好很多了,就是你们这些人整天都盯着铸剑谷,让人不得安宁!”
段小刀只恨自己刀法不够,不能兼顾阿姐的安危,不然早将这不安好心的人打出去!
宁缺脸上的笑敛了几分,看着宁逍遥背过身擦去唇角的血迹,似乎并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惨淡境况。
过去阿姐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骄傲纵意的。不论他如今是何模样,阿姐对他……始终是有所保留,有所生分的。
宁逍遥没有错过宁缺脸上细微的变化,她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法子找到了听风剑,但他既知听风塔机关,又恰恰挑在这个关头拿来听风剑,想来支使他过来的,绝非等闲之辈。
她如今没有伤春悲秋的闲心,如果宁缺拿不出诚意,她也不想白应付。
“若只是为了这个来,恐怕你要失望了。这柄剑,我不会再用。”那瓣柔软苍白的唇微微翘起,像孤立于苍山的一朵白净桔梗,看似柔嫩,却能破石而出。
“宁缺,你也知,我没办法再用。”
宁逍遥毫不避讳自己武功尽失的事实,她安抚地拍了拍段小刀,而后缓缓扬起唇角:“小刀,别恼了,送客吧。”
连听风剑的去向都不提一句,泾渭分明的态度,让宁缺眸中光景暗淡几分。他这位阿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哦不对,对他是软硬皆不吃,不好糊弄啊。
可他来都来了,哪儿能就这么走?
眼瞧着段小刀点头如捣蒜,恨不得直接把他从塔上扔下去,宁缺把听风剑抱在怀里,委屈地收紧手臂,故意对着剑道:“怎么办,阿姐觉得这个生辰礼物不好,我们有家不能回了。”
说罢,他叹息一声:“我在外流浪就罢了,你可不行,看来得再换个礼物送给阿姐,讨得她欢心才是。”
段小刀心思单纯,不懂这些弯弯绕,一见他这模样,就觉得他没安好心,赶紧拉住阿姐,警惕道:“阿姐,你别与他浪费时间了,这些本就是你的,才不是什么礼物呢!”
宁缺瞪了她一眼,正要动作,外头却忽然传来几声巨响。
——那是火器的声音!
宁逍遥凤眸微阖,静静打量江边那剑拔弩张的两方,是霹雳堂与太华山打了起来。
眼下她在塔楼遥遥相望,状似看客,可实际上,她心知这两方人马皆是为了铸剑谷而来,她看或不看,都要被迫加入战局。
相比起宁逍遥的沉寂,宁缺瞧着要开心许多。
他支肘撑着窗畔,眼眸自那星星点点的人群略过,最终定格在硝烟之后几道岿然不动地身影上。
“霹雳堂少主雷千钧,孤鸿城二城主周昆,太华山那个不认识,不过周昆既来了,他儿子肯定巴巴儿地跟来。”宁缺报菜名似的将人一个个扒拉出来,末了,方笑吟吟地看向宁逍遥,苦恼地眨了眨眼。
“怎么办呢,阿姐。六大派一大半都聚在这儿了,他们似乎不想让你过好这个生辰。”
除了铸剑谷,六大派已来了三门,除了少林一贯保持中立,轻易不动作,也许药王谷也在赶来的路上。宁逍遥凝眸不语,心中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
若只是为了求剑,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他们之所以着急忙慌的往这儿扎堆,想来是因为最近那个传言——密钥之一“萧太后的肚兜”被人暗中从北川都城千里迢迢运到了铸剑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