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末下了场数年罕见的大雪,银霜裹满北川都城——天澜的每一个角落。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恰逢幼帝初登朝堂听政,这该是好事,天爻司亦就这大雪给出了天象祥瑞,国运昌隆的卦象。
可没过几日,远在西边的皇陵就在一派欢欣祥瑞的白雪之下骤然崩塌,碎石好巧不巧砸死了怀王膝下唯一的独苗世子。
而负责监造皇陵的工部尚书魏大人不待审问,便与阖家上下数十口于夜色中葬身火海。大火几乎烧毁了整间宅子,火光与夜空相接,照亮了天澜的夜。
……
次日,柳少宣蹲在一具具面目全非的焦尸前,消融的雪清气与焦糊的腐臭味儿交杂在一起,简直要将他冲晕了。
“我一个大理寺少卿,为什么要在这儿做仵作的活啊!”
他哀叹一声,尽管遮地严严实实的脸上只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还是熏得几欲睁不开。
“小柳大人,你别抱怨了,现下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哪个好过?”身旁的刑部侍郎轻轻一戳他,趁机眨了眨眼,小声道:“难不成你想去长乐殿跪着?”
一听这三个字,柳少宣顿时一个激灵,连连摇头。
开玩笑,他就算在这里被熏昏了,也好过去长乐殿前承受太后娘娘的怒火。这儿要对付的好歹都不喘气了……若是到殿前,保不齐不喘气儿的就是他自己了!
可饶是这般想,他仍觉得十分遭罪。
“林大人,我们也在这儿找两三个时辰了,我觉得我都快把这辈子的尸体看完了,也没发现魏尚书的尸首啊。”
柳少宣累的径直往地上一坐,还剩下半句没敢说:就算找到了魏尚书的尸首,他还能审问不成?
林大人何尝不是这般想?可他家世单薄,好不容易才挣得刑部侍郎这差事,不敢像柳少宣这般,只能又小声提醒了句:“我听说袁大监会亲自过来监察,咱们还是谨慎些,可别被他抓住把柄,到太后跟前参一本。”
“什么!”柳少宣一听袁大监的名字,瞌睡虫都吓飞了。
这可了不得,他最近躲袁大监都来不及,可不能在这里和他碰面啊!
他正想着怎么躲过去,就听外头一阵马蹄声,隐约传来“袁大监有请”的声音。
柳少宣急的差点用摸过焦尸的手拽头发,所幸就在这关键时刻,手下急忙从偏厅跑出来,慌张喊道:“大人,里面还有间密室,那里头还有……”
“放着我来!”
柳少宣蹭地起身,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追来一般,推开手下就一头扎进了偏厅。
徒留手下站在原地干瞪眼,不解地将话说完:“还有几个完好的尸身……”
袁大监踏进门时,便瞥见一抹绛红色官服逃也似的窜进了偏厅。他并未出声,视线极快地自地上几排焦尸上略过,而后平静地冲林大人点点头,抬脚跟进偏厅。
朝廷皆知他是太后娘娘手下左右手,平素不出山,若亲自处理某件事,那必然授了太后的意。
林大人不敢多言,亦小心翼翼地跟上前。
偏厅内已围了不少人,缘是一名捕快在搜查时不小心碰翻了只瓷瓶,却误打误撞打开了一道藏在书架后的机关。
机关之下是一间密室,或许是因密室外层铸铜,大火并未燃进去,可这密室封死了,外头浓烟滚滚,藏在里面的几人仍旧被困至死。
柳少宣伸长了脖子寻魏尚书的身影,就在这时,身后袭来一阵凌厉的风刃。
他立刻提起一颗心,明白过来这是习武者的内劲。他虽不会武,可某个家伙总神出鬼没的,久而久之他也能察觉出习武者与常人的不同之处。
那家伙叮嘱过许多回,袁大监是真正吃人咬骨头的狗,能避就避,若避不开,就老实点。
思及此,柳少宣立刻转过身,很是狗腿地拱手笑道:“下官见过袁大监,方才捕快来报发现此间密室,下官正预上报,没想到袁大监您已经到了。”
“小柳大人客气了,杂家也只是奉娘娘之命前来查探一番,也省的小柳大人多跑一趟。”袁大监只客套了一句,便向密室而去。
柳少宣松了口气,指挥手下将尸首一一搬到院落空地。
密室内一共十二具尸首,周身并无烧灼痕迹,只是浑身上下都被浓烟熏黑,口鼻中皆是一团黑浊,确是大火时被困密室呛死所致。
他微微抬眼,发现这些尸首大多皆为女性,唯有两具男尸。其中年纪较大的正是他们搜寻已久的魏尚书,年轻的那个,约莫是魏家儿郎,其余应该都是魏家女眷了。
此景让柳少宣少有的沉默起来。现在可以说是死无对证了,可皇陵崩塌是大事,又砸死了怀王一脉唯一的子嗣,要如何收场?
正想着,他的鞋面忽然一重,似是有什么东西啪嗒落了上去。
他想的出神,下意识垂眸望去,发现离他最近的那具女尸的胳膊从尸袋上坠了下去,那脏兮兮的脸上,忽然睁开两只漆黑无比的眼睛。
那张脸黑乎乎,双眸更是黝黑,可眼里的光却亮的惊人。
柳少宣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板底直窜天灵盖,霎时间脑子里空白一片,只剩下三个大字——
“诈!尸!了!”
这一嗓子吓得所有人一激灵,捕快差点儿一甩手扔了搬运中的尸首。
“女尸”似是悠悠转醒而来,猛烈地咳嗽着,喉头一团脏污使得她发不出什么声音,只能像被扎破的布袋一般,嘶哑闷声。
混乱中,袁大监迅速跃至女尸旁,猛地钳住她的脉搏。只一触,便叫他面色骤变。
没有脉搏。
那“女尸”又动了动眼眶,虚弱茫然地将他望着,可谓诡异至极。
袁大监眼眸微动,忽然落到被自己钳制的手上。
略显脏污的手臂上,印着铸剑谷的图腾。
……
等柳少宣回过神时,天色已晚,禁卫赶到此处,将尸首以及“诈尸”的怪人悉数带走。
他被寒风吹得一瑟,只想着赶紧回府去,可偏偏袁大监此时又来到他身前,双眸含笑的看着他。
“小柳大人,有一事杂家还要拜托于您。”
这凉飕飕的声音顿时把柳少宣吓醒了。
“不不不,下官资质平庸,不闯祸就不错了,哪儿能替大监做事,大监还是……”
“小柳大人切莫着急拒绝,杂家只是替娘娘传个话,请小柳大人与小公子说一声,娘娘急召,令他即刻回宫。”
柳少宣的脸色更难看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只得哭丧着脸含糊其词:“下官不认识什么小公子,大监怕是找错人了。”
袁大监笑意未减,只那双鹰眼闪着寒光,阴恻恻地逼近他。
“娘娘对小公子如何,小柳大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娘娘盛怒,柳大人似乎也正在长乐殿跪着,此事一头牵系着北川国运,一头又牵系着宗族嫡子的命案,谁都担不起责任啊。”
袁大监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烧成废墟的魏宅,“小柳大人多担待一些,柳大人在娘娘面前便多一分情面。”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只留柳少宣在寒风中抖了好几抖。
……
半个时辰后,柳少宣终于如愿回到府中。
可这会子他心不在焉,没有理会一大家子女眷的嘘寒问暖,一进屋就屏退了所有侍从,连火烛都没点几根,将自己关在里面唉声叹气。
袁大监那番话分明就是威胁!如果不交代那家伙的行踪,爹在宫里许是会受难,可是……此事实在牵连甚广,如果将他牵扯进来,他还不知道要怎么胡来。
万一惹急了太后,太后把他和自己都喀嚓了,岂不是更糟?
“啊!”
柳少宣头疼的抱住脑袋,忍不住碎碎念道:“怎么办?卖他吧,他可能会把我喀嚓了;不卖吧,太后也可能把我喀嚓了。我只想吃喝玩乐混混日子啊,这么烦人的事,我哪儿知道怎么办!”
话音刚落,身侧唯一的火烛忽然颤了颤,一只苍白修长的手自黑暗中缓缓探出来,像水鬼的手一般,冰凉凉地搭在柳少宣肩侧。
“柳少宣,你一边想一边说的毛病能不能改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