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被卖进了蔺府。
那天,是隆冬。
母亲用我换了三吊钱。
说这样弟弟就可以去学堂了,还能换上纸笔。
我低垂双眸,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用布将那些钱包好,收进怀里。
她十分高兴,眼角的皱纹都舒缓开来。
只说是贵人看上我了,这是我的造化。
她只告诉我蔺府是如何富贵。
却只字不提隔壁二丫前几月也是如此被卖进了蔺府,最后送回来的只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我曾经站在墙角,隔着老远看过去。
二丫的手无力地垂下,露在外面,一副血迹斑斑的模样,好似被藤条抽打过。
娘亲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嘴里嘟囔,声音也越来越小。
我抚了抚头上的木头簪子,向她讨要我之前捡到的玉坠子。
她被我说得有些不自在,说家里没钱,早就卖了。
我说那行,那我回家。
娘亲被我气得够呛,于是将那坠子塞给我,并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上面还有细微的裂痕。
但胜在玉质软糯。
我跟着蔺府的管家,一步一步往前走,要跨进去的时候,突然转身对着娘亲行了个礼:“珍重。”
接着,我转过身,头也不回。
2
进了蔺府,蔺老夫人选了些姿色还不错的做了蔺大公子的婢女。
轮到我时,嫌我长相寡淡,问我会做什么。
我说我会洗衣做饭。
便做了厨房的烧火丫头,整日里灰扑扑的。
夜里,我将最后一捆柴收拾好,又用帕子将身体擦拭干净回了下人房间。
便瞧见碧桃举着手里的桃花簪子向众人炫耀,说是大少爷赏的,够一年的工钱了。
问我们要不要去,她如今跟大少爷关系正好,可以引荐。
豆豆年纪小,看着那簪子直说碧桃运气真好。
我坐在自己的榻上,沉默的折好衣服,天气有些凉,厚衣服也只有两套,有些地方还破了,得找个时间好好缝补才行。
煤油灯的火光跳动,我抬手,将一垂在额边的一缕发勾至耳后。
“小鱼,你这样也太好看了。”豆豆冲着我说
我有些惊诧的回望过来,下意识的抿了抿唇。
随即豆豆让我也向碧桃交钱,指着能去大少爷房里伺候。
3
我一向没什么存在感,听到豆豆这么说,碧桃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舞了舞手中钱袋,问我要不要去。
我找好了颜色差不多的麻线,在手里转了两圈,然后借着光穿针,摇了摇头,说自己不去。
碧桃嗤笑一声,说我是傻子。
其他人也笑作一团。
只有豆豆跑过来,摇我的手,说我掌心的茧厚得让人心疼,又说碧桃后头有人呢,保准是真的。
我看着豆豆的眼神,她不过十三四,却是家中的长姐,底下还有好多姊妹等着吃饭,自己将自己卖进这蔺府的。
思索了半晌,趁着没人注意这边,我拉了拉豆豆手,示意让她别去。
豆豆不明就里,但是总归是相信我的。
便向碧桃将钱要回来,碧桃横眉冷对,说交了的钱哪有收回去的道理,豆豆伏小做低,说自己家里穷,还是将这些钱送给家里才是。
众人听了倒也觉得不错。
碧桃一时有些下不来台,到底是没有撕破脸,不情不愿的将钱退了回去。
临走的时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恰好将衣服缝好,用牙齿咬断线,放到一边,又将煤灯吹熄,上床睡了觉。
4
第二日,碧桃的好姊妹婉罗说自己内急,要我帮忙去伺候蔺府的三少爷。
也不待我说话,便将手中的托盘递给我。
豆豆偷偷告诉我,昨日她起夜,听到婉罗和碧桃合谋要害我呢,蔺三少爷,喜怒无常,性子顽劣,家里没人喜欢,最爱打骂婢女,叫我不要上当。
我告诉她没事。
端着手里的托盘,进了内堂。
内里剑拔弩张,蔺老爷铁青着脸,骂三少爷是个混账东西,让他滚。
穿着宝石蓝紫团花茧绸袍子的少年,声音疲懒,漫不经心道:“爹,是我睡了那花娘又不是你,你这么着急干嘛。”
“混账。”蔺老爷将手边的茶盏扔出。
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三弟,还不道歉。”另一个温润的男音开口
我躬身又上了一壶茶,随即蹲下将那些碎瓷片捡起,一一放进托盘里,正要退下的时候。
蔺老爷叫住了我,问我是哪个房的丫鬟。
我说我是厨房烧火的。
他不知在想什么,问我愿不愿意做三少爷的妾。
蔺翰文开口:“爹,这样不妥,三弟再怎么样也是蔺家骨肉,你这样做,到底是…”
不知是哪几个字刺痛了蔺老爷,他大手一挥:“你三弟也不是个什么好货色,烧火丫头给他做妾也是够格了。”
蔺翰文眸中有些无奈,看了看蔺庭润,又看一眼我。
蔺庭润托着下巴,鸦黑的瞳有些漫不经心:“爹,我倒是没什么,反正关了灯,烧火的和花娘又有什么区别呢,谢谢爹啊。”
见状,蔺翰文又问是否愿意。
他让我但说无妨,若是不愿,他保证将我要过来做丫鬟。
“大哥,你说你房里那些个漂亮丫鬟还不够?这么个丑丫头,也看得上?”蔺庭润又说道
京中人人皆知,蔺府两字,长子温润有礼,才华横溢,未到弱冠便中了举,幼子就是个混世魔王,提起都让人头疼。
我捏了捏的手中的托盘,随即抬头,看着主位上的蔺老爷,重重地磕头:“奴,愿意。”
蔺翰文有些惊讶。
蔺庭润也分了些心神看我一眼。
我脊背挺得笔直,任由万千光线而下,眼里满是坚定。
5
我没有什么身份。
加之蔺庭润实在是不受宠,连个红灯笼都不曾挂。
碧桃暗讽了我许久,说我挑谁不好,挑中那个软骨头。
以后有得苦受了。
其他人或明或暗的讽刺,我都只当听不见,临走的时候,我将豆豆带到一旁,压低了嗓子告诉她:“你离桃花簪远点,那上面的宝石,是京城的东西,稍有不慎,恐有大祸。”
豆豆问我怎么会知道。
我微笑着拂过她的脸:“豆豆,你签的活契,等攒够了钱,就离开蔺府吧。”
6
我穿着一身红衣,坐在床前。
屋内的蜡烛通红。
蔺庭润回来的时候,浑身醉醺醺的,他生了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十分多情。
抵在床边,自上而下地扫过我。
我起身,问他要不要解酒汤,他坐在贵妃椅上,半眯着眼,问我会不会牌九。
我说我会一点。
他从榻上翻身而起,说下次要不要一道去?
我思索了半晌,旋即从脖颈处取下那枚玉佩,交给他。
他看了看这东西,没有作声,只是指尖不停地摩挲,瓷白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有几分的阴翳。
良好,他才缓缓启唇:“这是何意?”
“少爷要带我玩牌九,我想,总归是要金银的。我身无长物,这就是我的诚意。”
我盈盈微笑,眼眸微弯,一向寡淡的脸上由于染了胭脂的缘故看起来有几分艳丽。
“哦。”他拉长了语调,指尖捻着那丝红绳,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那得看你有没有本事了。”
7
第二日我仍旧起了个大早。
蔺庭润睡眼惺忪,问我去干嘛。
我只说夫人从前总是这个时候要热水的,我得去看看。
他撑着下巴,喉头发出一阵笑意,到底是没有说什么,只摊摊手,表示看我自己。
在偌大的蔺府,我实在是上不得台面,但是偏偏昨夜又被老爷指给了三少爷,也算得上半个主子。
是以我刚进厨房,众人面面相觑。
好似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只有我神色自若,撩起衣袖,传火烧水。
一身着麻衣的老妇人,一边洗着手里的东西,一边说道:“有些人啊,以为攀上了高枝,却没承想是个瞎的。做人啊,还得有自知之明才是,你说呢,小鱼。”
我没作声,只是不停地加柴,火光将脸映得通红。
8
不多时,外面一阵嘈杂,官嬷嬷是夫人的心腹,在哪里都是被人捧着的。
她环视了一圈,随即问道:“哪个是宋小鱼?”
听闻此言,我才缓缓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规规矩矩地朝着嬷嬷行礼。
她微微颔首:“姑娘好福气,夫人有请。”
9
屋内的地龙烧得火热。
林夫人双眼微阖,她虽年逾四十,却保养得十分得宜,修长手指撑着额角。
由于长期劳作,我手已经皴裂,有些口子很深,看起来十分可怖。
“我儿是个没分寸的,没讨得老爷欢心,前几日胡天作地的,抢了知府大人在花楼里的相好。”
她睁开眼,笑眯眯地看着我:“老爷发了火,这才选了你。既如今你已是他房里人,那总得看着他,盼他好是吧。”
官嬷嬷闻言上前,举起手里托盘:“姨娘,现如今老爷好不容易将知府大人请到府上,三公子嘴硬,不肯跪呢,到底是老爷的亲骨肉,哪能真下死手。”
半晌,她看我一眼,瞧我没有说话,似乎很满意我的知趣,随即补到:“姨娘已经是三爷的人,一条绳上的蚂蚱,总理解一荣俱荣的道理不是。”
我看了一眼托盘里藤条,心下了然,解了力道,重重磕头:“妾明了。”
林夫人笑着点头:“我瞧着倒是个乖顺的,官嬷嬷,你去将房里的那支玉簪拿来。”
我瞧着那支玉簪,也难为官嬷嬷从众多首饰里拿出最不起眼的东西赏我了,默默将东西塞进怀里,磕了个头,便端着托盘走远了。
10
内堂里。
蔺翰文蓝色衣边绣着雅致的竹纹滚边,他拱手,脊背微弯,好似一张弓:“知府大人,我三弟年幼,想来不是故意的。”
张知府吹了一口茶:“蔺大公子,我知你为人,最是和善,只是令弟实在是顽劣,难堪大任。”
蔺庭润仍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老爷站在一旁,吹胡子瞪眼,恶狠狠地冲着他使眼色,让他跪下,只差要把逆子二字说出来。
我进来的时间很不巧,叩头请安时。
老爷十分不耐地冲我挥挥手,让我滚下去,别碍眼。
蔺翰文睨了我一眼,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你先出去吧,此处不是你要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