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扬讲到一万骑兵绕城而走,张辅微微一晒:“好大的胃口。”随即向朱祁镇解释:“这路鞑子先围城再攻城,而不是直接轻骑突进叩关,显然是准备封锁消息,等待我军今晚抵达怀来准备宿营时突袭,要抢在也先之前收割战利品。”屋内一群人无言以对,横扫四方的明军三大营竟然成了瓦剌争着要捏的软柿子。
王扬乘着这个机会,心里盘算了一番,打定注意一会就开小差逃跑。所以讲述的语气尽可能的平淡,其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自夸,唯恐引起大家的注意。没想到讲到自己摆脱追兵的经过时,张辅又一次举手示意打断了他的陈述。张辅并没有说话而是盯着屋中的地图,良久忽然抬起头了问曹鼐:“曹大人以为宣府总兵杨洪如何?”曹鼐一愣,显然没有跟上张辅的思路。倒是王振一拍大腿:“咱家早就看出来这家伙不是个好人。”几天前,大军从宣府路过,杨洪不仅没有拨出一粒粮食,连派点小部队掩护一下大军侧翼,派两个人给大军做个向导什么的也一概没有。虽然此次出征,怪事不断,但像杨洪做的那么绝并不多见。毕竟大军里有皇帝,有勋贵,有大学士还有大太监,起码面子上得过得去,把所有人都得罪了这可不是明智之举。
张辅淡淡的说:“鞑子追不上王扬,是因为长途跋涉而来,马力用尽,所以王总旗才得以逃出生天。他们绝不是从最近的龙门卫破关而入。”张辅指了指地图上外长城的最北端的独石堡,:“眼下正是枯水季,对方夜间奔袭从独石堡而下涉石水、龙门川、南河绕至龙门卫后方进攻怀来。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可以解释的通南河以北星罗棋布的各卫各堡没有任何烽火传信报警。”
邝埜摇头:“但是鞑子叩关,独石堡应该烽火传信才对。”
张辅无奈一笑:“我刚刚向井濙嗣问过宣府各堡的情况。这个位置上是杨洪的儿子杨俊守备。”
尽管这两天坏消息已经听得麻木了,但是所有的人还是被齐齐震动了一下。杨洪派给杨俊的肯定是宣府的精兵,居然连个消息都没传出来。无论是里应外合还是一哄而散,宣府方面肯定是没有指望了。邝埜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忽然嚎啕大哭:“请陛下轻骑奔紫荆关,臣等愿效死为后卫阻击。”紫荆关与居庸关、倒马关并称长城内三关,在怀来的东南方向。朱祁镇抿着嘴想了想:“朕不能临阵脱逃。”
曹鼐也摇了摇头:“圣上为大军之魂。若无圣上,谁够资格指挥三大营。”这话字面上的说法是没有人能够指挥直属皇帝的三大营,实际上提醒各位,一旦皇帝轻骑逃跑,不用也先来攻,整个部队就像失去灵魂的人,说不定立刻就乱套了。
邝埜似乎没有理会其中的意思,仍然跪下磕着响头:“请陛下轻骑奔紫荆关!”
被邝埜的哭声搅得心烦意乱,王振一跺脚:“你闭嘴,当今圣上英明,亲率大军逐瓦剌于大同,今班师途中,瓦剌些许残兵败将如同螳臂当车一般。”皇帝出逃实在是史书无法掩饰的败状,作为朱祁镇御驾亲征的提议者,王振到现在还心存侥幸显然不会接受邝埜的建议。邝埜只是拼命磕响头,王振彻底被激怒了:“你这个腐儒懂什么军事,再敢提这样的建议,斩。”浑然忘了自己也当过一任蔚州教官。
邝埜瞪着血红的眼睛:“我为社稷生灵言,虽死何憾。”
王振也咆哮起来:“叉出去,叉出去。”两个小宦官入内连拉带拽把邝埜拉出屋外。很快兵部尚书和自己的随从相对哭泣的奇事,随着恐惧和不安像大风一样席卷了这支军队的每个角落。
王扬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心里叫苦不迭。朱祁镇魂不守舍自言自语般问了一个问题:“现在该如何?”眼前一等一的问题是前后道路都被截断,大军往何处去?
张辅似乎没注意到王扬,仍然镇静的回奏朱祁镇:“启奏陛下,大军粮草缺乏,实在无力主动进攻。如陛下不愿轻骑奔袭,只能固守待援。瓦剌兵少,不足以严密封锁我军,命宣大及居庸关的军队多携带粮食勤王。”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王振稍稍松了口气,毕竟皇帝出逃的政治代价他承担不起。张辅心里暗叹一声,不考虑政治影响,只考虑军事,邝埜的谏言确实是上策。但是事到如今,只能为大军选择一个合适的宿营地,希望能多坚持一些时间,或许未来会有变数。
张辅沉思片刻,一指地图上桑干河和洋河的交汇点:“向东南十五里,两河交汇处依河扎营。此处河宽,瓦剌不大可能渡河夹击我军,无法形成完整的包围圈,更无从了解我军的虚实。而有水源支撑,我军或可多支撑数日。如事不可违,请陛下率众沿水路撤退。”这确实是朱祁镇唯一的生机,数十万大军临时拼凑几条船并不困难,因为洋河的阻隔,也先也只能看着明军撤退。在旁的王扬,也暗自叫好。按照张辅的布置,明军就算失败,也不会有历史上土木堡那样的重大损失。
曹鼎犹豫不决:“此处地势平坦,我军能阻击瓦剌的轻骑奔袭吗?”
朱祁镇也很害怕:“合适吗?附近有无险阻可以利用。”
听到皇帝发话,张辅暗叹一声:“两河交汇处向北五里有土木堡应该是这附近唯一的屏障了。”
王振赶紧凑趣:“既然是堡,必然是居高临下又有屏障可持,我军稳操胜券。何况该堡叫土木,必然有树,肯定有地下水,大军用水打井即可。”
张辅低头不言,曹鼎想了想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长叹一声:“只能如此了。英国公勿忧,永乐十九年,太宗皇帝在怀来举行盛大阅兵,观礼台就设在土木堡。只是如何在大军归心似箭的情况下解释何以半道安营。”
王振此时心情不错,笑笑:“后面还有两千车辎重,我们就说等辎重好了。命人赴宣府、居庸关等地勤王,等到我军云集,必能打败也先。”
即使是王扬一个外人都已经能看出来,除了张辅,其他人都已经被吓破了胆子,哪里还能有什么正确的判断。不过王扬没资格也不打算说。
既然计议已定,大家分头办事。张辅一指王扬:“我还要向他问一些情况,请陛下恩准。”朱祁镇点了点头。王扬万般无奈的跟着张辅走出王家大院。
走出大院二十步,张辅忽然停了下来,王扬莫名其妙就看张辅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然后不住的上下打量自己,忽然问道:“王总旗可知老夫找你何事?”
王扬眼皮直跳,低下头去:“卑职不知。”张辅:“老夫今年七十六岁,阅人无数,但是你是第一个敢向当今投去怜悯表情的人。你这个娃娃好大的胆子。”
对于王扬来说,朱祁镇这个在历史上几乎被俘两次的皇帝实在是让人很难对他有敬畏感。但这些话是不能明讲的:“卑职亡命前来,惊魂未定,实在顾不上其他,以至君前奏对的时候魂不守舍,让国公见笑了。”
张辅笑了笑:“你以为我军驻防在土木堡如何?”
王扬心里一抽,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先藏拙,毕竟大军的动态不是他一个总旗可以轻易议论的:“我大军为百战精锐,又有国公这样的名将,必可稳操胜劵。”
张辅仰天一笑,石破天惊:“到如今,还在糊弄老夫吗?你根本就不是怀来锦衣卫王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