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随军七年多的小军医,我跟着师父也算是见惯了各种疑难杂症了。
可今天这个状况却让我着实变了脸色。
因为我居然在都是大男人的军营里——
诊出了不可思议的喜脉!
等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好像是我自己的脉象,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跑,赶紧跑。
可是,如果现在跑了,我又有点舍不得那十五两白花花的银子。
哎,我真是太难了。
1
这是景和十八年,也是我随师父将离来大将军赵元昭的冀北军做随军军医的第八年。
我忍不住掰着指头仔细又算了一遍。
还有三百天,哦不,二百九十九天,我就可以领了银子,回乡接上阿娘和小妹,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赵元昭的军营里有规定:
任何人只要在军营里服役满了八年,离开时,就可以额外再拿一笔足足十五两的银子。
这十五两银子,就是我留在这军营里最大的动力!
这些年虽然我把绝大部分发下来的银钱都捎回了家。
但我心里也清楚,就我那好吃懒做又嗜赌成性的爹,那是一个子儿也留不下来的。
当年,他想都不想,找人牙子就要卖了我换二两赌资。
幸好,我的师父路过,他一时心软,掏遍口袋凑了二两三文钱,这才救下了我。
这些年,我跟着师父在军营里学医问药,救死扶伤的日子过得虽然辛苦。
但阿娘和小妹在家的日子更加艰难。
若不是师父每回替我送银钱回去的时候,都要先见到我娘和我妹子才给钱。
我那混账老爹早就不知动了多少次念头要把小我三岁的小妹也给卖了……
远处一阵嘈杂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一小队铠甲上满是血污的士兵从我身边奔过,我眼疾手快拉住领头的一个:「张副将,这是怎么了?」
「遇到了匈奴人的埋伏。」张副将愤愤地啐了一口,「白白折了好几十个弟兄,陆小军医,你快……」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我拔腿就往伤兵营里飞奔而去。
一下子下来这么多伤兵,师父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的。
果然,钻进帐篷的时候,一股子血腥味扑面而来,偌大的地方,此刻被挤得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好在大部分士兵都认得我,见我进来,勉力挤出一点缝隙,好让我过去。
我这才发现,将军赵元昭居然也在。
对于这个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我心里一直又敬又怵。
他虽生得朗月清风,剑眉星目,但却也是出了名的治军森严,手段强硬。
我莫名有些心虚,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陆淮,还不过来帮忙。」师父隔着人群喊了我一声,但他手下的动作却丝毫未停。
一些轻伤的,或者暂时性命无虞的,都由两个药童扶到一边先上药止血做简单处理了。
剩下的这些,缺了胳膊,或者断了腿,那都算好的了。
我粗略数了数,要立马手术的,起码还有八个。
这种时候我得顶上!
我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一把清创的窄刀,在一个伤势最重的士兵身前站定。
他被匈奴人从左肩一刀直直劈到了下腹,伤口血肉外翻,看得人惊心动魄。
「你可以吗?」一旁的赵元昭突然沉声开口问了我一句,他看向我的眼神,有些古怪的迟疑和犹豫。
我没有答话,右手上的刀已经稳稳落了下去。
我跟师父来这军营当随军的军医已经七年多,快八年了。
这期间,什么样骇人的伤口我没见过?
我早就不是初来时那个草药识不得几样,但闻见血腥味儿却哇哇直吐的「拖油瓶」了。
就算把热乎乎的肠子捧回肚子里,我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他赵元昭,这是看不起谁呢?
2
等处理完所有的伤兵,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
谁知,一回到自己的帐子里,我还来不及喘口气,师父就突然跟我说:「陆淮,我准备下一回就把你上报到返乡的名单里。」
我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师父,您让我在您身边再待一年吧,再一年就好。」我想也不想就跪了下来。
「陆淮,我这是为你好,万一……是要掉脑袋的。」师父叹了口气,「赵将军最近常来伤兵营,若是被他瞧出什么端倪来,可就糟了。」
「我实在是需要那笔银子。」我对着师父磕了一个头。
「再不济,等师父领了……」
「等不起的。」我脸色惨白地扯了扯嘴角,「就我爹那副德性怎么肯等?」
我爹这些年还勉强收敛半分,无非只有两个原因:
第一,他不想轻易断了从我这里拿的这笔长命钱。
第二,他有些怵每次送钱的人那一身官衣。
可若我现在两手空空回去,他说不准隔天就敢把我们娘仨一起给卖了。
所以,就算师父肯把自己那份银钱贴补给我,恐怕也无济于事。
只有那十五两银子拿到了手,才有机会一次性把阿娘和妹妹都换出来。
「罢了,你先去洗漱吧。」师父终于还是摆了摆手。
闻言,我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师父一向来嘴硬心软,他现在这样,就算是已经默许我继续留下了。
再多说什么,反而惹他生气。
于是,我赶紧拿了身干净的衣裤,麻溜地跑去浴房。
今天确实也累坏了,不如好好洗个澡,睡上一觉才是正事。
在冒着热气的浴桶前,我熟练地脱下自己身上的衣衫,直到解开自己胸前的层层束缚,因为疲倦而有些失神的眼睛才恢复了一丝清明。
是啊,怎么差一点就忘了,我不但是被师父救下的可怜蛋,我还是个……小女娃。
一个混迹在有着泱泱几万大男人的军营里的小女郎。
好在,托师父的福,作为军医,我们有自己单独的帐子和浴房,再加上他的遮掩和帮助,这些年我的身份才不至于暴露。
饶是如此,洗完澡之后,我还是仔细把自己包裹严实了,确定没什么破绽,才放心。
我在心里默念:再熬298天,再熬298天就好了。
等八年期限一满,银子到手,我立马跑路。
3
其实,师父的担心,我心里也是明白的。
他当年救下我的时候,我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再加上长期营养不良,身上又脏兮兮的,便没多在意。
他听我声音沙哑粗硬,只当我是个小男孩,想着收在身边做个小药童也可。
等发现我是个女孩时,他也想过,给我找一户可靠的人家托付。
但这好人家,也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啊。
这年头,女娃子的去处无非就是两个:要么就是大户人家的丫头,要么就是秦楼楚馆。
可若是这样,他又何必多此一举,从我爹手上救下我呢?
所以,拖来拖去,我最后还是跟着他进了军营,成了如今这女扮男装的陆小军医。
一开始,问题倒也不大,我小小的一个,在军营里只能算是个半大的孩子。
再加上我在学医方面,还算有点天赋,手脚麻利,又肯吃苦,在一贯要求严格的师父手底下我挺帮得上忙。
所以,日子自然过得也快。
可如今,我已经十七八岁了。
要知道军营里的新兵蛋子,大多是这个年岁进来的。
我这小身板,往他们中间一站,要多扎眼有多扎眼。
军营里从上到下都喊我一声「陆小军医」,既是一种尊重,也多少有那么一点戏谑的意思。
三年前,我第一次来葵水的时候,就差一点露了馅。
那回,正巧也赶上一场激战。
前线的伤兵一轮一轮地往下送。
我和师父,再加上两个药童,恨不得人人都能长出三头六臂来。
所以,那一天,尽管我腹痛了好几次,整个人也提不起什么精神来,可我都全然没放在心上。
只当自己是太累了,或是前一天染了风寒,以为咬咬牙忙过这一阵就好了。
可谁承想,最后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惨白着一张小脸就昏了过去。
得亏那一天,我身上到处都是受伤的士兵的血污,不然师父就算有心遮掩,怕也无能为力了。
因为这件事,师父第一次起了要送我出军营的念头。
最近,不知什么原因,我总觉得师父想送走我的意图已经越来越明显了。
4
想到营里的那些伤兵,我只睡了三个多时辰,便准备去看看他们的情况。
出帐子的时候,师父的床榻已经空了。
我以为师父是先我一步去了伤兵那里,可到了远处的营帐,才发现师父并不在。
倒是将军赵元昭,他居然又在。
看到我进来,他微微打量了我一下:「陆小军医,辛苦了。」
我不敢接他的话,只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便把注意力集中在几个伤员身上。
几个重伤的士兵,都是刚刚做了手术的。
军营里条件有限,缝合的第二天,很容易出现伤口化脓的现象,不得不小心。
比如,昨天我第一个手术的士兵,他的情况就不容乐观。
我小心地拿开伤口上的纱布时,才发现上边除了血,还渗透着一些黄色的脓水,我张了张嘴,刚要开口,小药童已经抢先说道:
「消炎止痛的药都用完了,师父已经一大早就出去想办法了。」
我拧眉:「用完了?怎么可能,我昨天还看到好多上好的消炎药!」我下意识就抬手指向堆放药品的一个角落。
可那地方,明显空出了一大块!
我心下一惊,就算这几天战事吃紧,伤员增多,药品消耗也不该如此之快才对啊。
一旁的小药童有些慌张:「这两天人多,慌乱之中,有两瓶药就……就翻了。」
我正要发火,眼角的余光扫到站在一旁的赵元昭,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赵将军都没发话,我还是别在这个时候太惹眼为妙。
那士兵痛得呻吟一声,却勉力睁开眼睛,咬牙道:「我……我忍得住。」
「再忍,你的命就没了。」我没好气地打断他。
说是要忍住,可混在军营里这些年,我脾气还是暴躁了不少。
这士兵看着眼生,应该是刚来军营不久的新兵,说不准昨天还是第一回上战场,也是运气不好,受了这么重的伤不说,还赶上了药品紧缺。
他这会儿逞强,多半是因为赵元昭在。
说起赵元昭这个人。
这些士兵从老到新,倒也不是有多怕他,而是真的敬重他。
他今年也不过就是二十四岁而已,可领兵打仗已经整整十年了。
他赵家世代忠良,原本皇帝答应了至少要留住赵家一点血脉,但奈何他的父兄接连战死,他又执意挂帅出征。
否则,以他的身世样貌,若留在京里做个世家少爷,日子该有多闲适。
这样的男儿,少了京里贵中贵女的仰慕,却自然有铮铮儿郎钦佩。
等我检查完其他所有的伤兵,那个重伤的士兵因为伤口化脓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
想到昨天才堪堪抢回来他一条小命,我有些不甘心。
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来,昨天去军营的后山采药的时候,似乎远远瞧见过一株地丁草,现在倒可以应一应急。
于是,我随手抓过营帐里的背篓就冲了出去。
「我随陆军医你同去。」没有想到的是,赵元昭在我身后跟了出来。
我本想拒绝,但想到每次去后山采药,师父都嘱咐至少要有一个士兵跟着以免出了意外。
鬼使神差的,我就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小兵和将军,在陪我采药这件事上,应该也差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