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玛丽女王号
恒第齐2025-03-04 09:153,864

  “Youth! All youth! The silly, charming, beautiful youth.”                     --Joseph Conrad

  

  范文珺看到他,是玛丽女王号远洋客轮停靠新加坡港,中途旅客从新加坡登船时,1938年的初秋。

  当然,新加坡其实是无所谓秋天或春天的,只有赤道骄阳下的无休无止的热。只是从伦敦蒂伯里港上船的范文珺,依然保留着北半球关于季节的记忆。

  那日,船在新加坡停靠一天。三剑客,范文珺、陆鸿、白殷煜他们三人是这样戏称自己的,下船登岸,在新加坡城里玩了一天,耽搁久了一点,傍晚时回到码头,眼见着开船时间快到了,三人一路小跑着,跳上了登船的栈桥。

  说是三剑客,其实他们之间的交情并不深远,不过是船上才认识的,只因都在英国念书,说话投缘,船上又无聊,三人才常常聚在一起。

  按说,两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年轻女孩之间,多少是有点微妙而尴尬的,但三人倒真的像三兄弟一样,无拘无束的,颇有点侠客之风,大概主要是因为范文珺是一个爽朗大方的女孩,没有什么扭捏作态的小女儿姿势,很好相处。想想也是,在那个时代,别说是中国,就是欧洲,学医的女孩子也没有多少,能一个人只身远涉重洋到欧洲学医,她当然不是普通的羞涩胆怯的小女生。

  到了栈桥上,却见有三个人还在那里依依惜别。一个穿着鲜艳连衣裙、留着黑色长发的年轻女子,紧紧搂着一个戴草帽的瘦高男子,难舍难分的样子。两个人的脸被草帽挡住了,看不清楚。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的白人男子,看了一下手表,嘴里似乎催促了一声。在他们身后,一个挑着行李,肤色像黑炭的挑夫倒是一脸木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也许是多少被这三人挡了路,也许是看不惯这奔放的热情,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一个年轻女郎,声音不低不高地说了句:“在这里秀恩爱,耽误别人上船。有什么事情,留到房间里去。”

  怕耽误了上船,范文珺和陆鸿快步紧跟在年轻女郎后面,白殷煜稍稍落在后面几步。范文珺正一边走,一边绘声绘色地跟陆鸿描述解剖课上,一个胆小男生出丑的熊样。手臂挥舞之间,不小心撞到了那个正在依依惜别的年轻女子后背上。

  那女子虽然正陶醉在浓情蜜意之中,耳朵却并没有闲着,难听话已经收入耳中。现在又被人打了一下,一时火起,大概也是娇宠霸道惯了,转过身,扬手就往范文珺脸上扇去。一边用南洋腔的英语骂道:“嘴里不干不净也就算了,还敢动手打人。”

  本来范文珺正要开口道歉,这下来不及多想,下意识之间,伸手抓住打人女子的手腕,一把往女子身后反拧过去,同时把女子往她身前男子的怀里推去,松了手,自己借势往后跳开两步。

  这行云流水的动作,陆鸿在一旁看呆了,用国语小声轻呼:“范文珺,难道你会武功?”

  范文珺一言不发,瞪着打人者,一个丰腴妖娆的欧亚混血样貌的二十来岁的女孩 。混血女郎又羞又愤,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男子,似乎要男子替她报仇出头。男子稳稳扶住被推倒过来的混血女郎的双肩,帮她站直身子。

  旁边的白人男子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有点尴尬,连忙劝道:“莉莉,你误会了。出言不逊的是另外一个女人,已经走过了。这位女士只是跟在后面的,我想是她讲话的时候打手势,不小心碰到你了,并没有什么恶意。” 他讲的是一口很posh的英国腔英语。

  扶着莉莉的那名男子,这时抬起头,往范文珺这里看了过来,露出了一直被草帽阴影盖住的那张脸。

  这是一个年轻的亚洲男人,大概有二十五岁左右,不过也说不大准,因为他的脸上有一种猜不出年龄的沧桑。一双长而幽深的眸子,透过长长的睫毛,熠熠发光。身材修长而瘦削,穿一身松松垮垮的白色亚麻布西服,皮肤被户外阳光晒得很黑,但和黝黑的本地人似乎又不同,那是一个在阴雨滋润的地方长大的肤色白皙的人被晒黑以后的黑,不知道依据是什么,但一眼看去,就是让人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范文珺和那人四目相对,不觉一怔。这张脸,这双眼睛,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这个年轻的男人,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而且范文珺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和她之间,并不是简单的一面之缘,可一时半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人。

  那年轻男子的脸上却全是陌生的淡然,丝毫没有表现出可能认识她的迹象。不过片刻之间,他移开目光,松开了扶着混血女郎肩膀的双手。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抬了抬头上的草帽,又微微一欠身,算是鞠躬,像是对着那混血女郎,又像是对着范文珺。然后他就这么一转身,施施然地走了。黑炭般的挑夫,挑着行李,快步跟了上去。

  白人男子冲范文珺道了一声抱歉,拖着混血女郎的胳膊,把她带着,往岸边的方向走了。临走前,混血女郎不情不愿地瞪了一眼范文珺。

  范文珺看着消失在前面的,正往船舷走去的那个穿白色亚麻布西服的身影,一时间神思恍惚。

  陆鸿还在不依不饶地问:“小范大夫,真的没有学过武功?”

  见范文珺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看看前面的那个白色背影,又看看范文珺,恍然大悟地说: “怎么,被帅哥迷花了眼?有我们两个帅哥陪着你,还嫌不够?”

  范文珺这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陆鸿,不以为然地说: “你算什么帅哥,白大哥是帅哥还差不多。”

  白殷煜担忧地看了一眼范文珺,又瞪了一眼陆鸿,说: “陆鸿,别瞎闹了。”

  听到范文珺说他是帅哥,白殷煜耳根稍稍有点发红,他是一个斯文而安静的人,肤色白皙,眉目俊秀。他今年二十七岁,比范文珺和陆鸿都要略大几岁,刚刚在牛津大学获得社会学博士学位,并且拿到了上海圣约翰大学的教职聘书,此番算是学成归国。而范文珺和陆鸿却是中途退学,提前回国的。范文珺二十二岁,在伦敦大学医学院念到三年级,陆鸿和她差不多大,也在伦敦大学工学院电机系念到三年级。七七事变之后,半壁河山陷落,担忧家人朋友的安危,两人都中断学业,提前回国。

  陆鸿和范文珺在这艘英国远洋客轮上偶然相遇时,很惊奇地发现,两人居然来自同一大学。

  “咦,伦敦大学没有多少中国女孩子,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陆鸿仿佛有些懊恼地问。

  “我们在不同的学院,而且功课那么忙,自然没有什么机会碰面。”范文珺淡淡地说。

  医学院课业很重,而范文珺是拿奖学金上学的,要力争门门功课成绩领先,自然忙得昏天黑地,加之又很节俭,所以很少外出交际。

  “也是” 陆鸿点了点头。其实,工学院的功课也不轻松,不过,陆鸿家境富裕,没有考奖学金的压力,加之性格活泼豪放,倒是喜欢交游。

  两人渐渐熟悉之后,范文珺问陆鸿: “你怎么不再等一年,等拿到学位以后再回国?”

  范文珺的医学院要念六年,她实在等不及了,虽然万分舍不得学业,父母也来信劝她安心在欧洲读书,不用担心家人,但想起烽火之中的家人,思之再三,还是提前回国了。可她为陆鸿感到惋惜,只差一年就拿到学位了,放弃了实在可惜。

  “可是一年也难以忍受啊,想想同胞、家人在受苦受难,自己风平浪静地呆在欧洲,分分钟都是煎熬。” 陆鸿说。

  范文珺点了点头,她理解他,同胞、家人在受苦,自己远在欧洲无能为力,那种负疚和绝望,她感同身受。虽然,理智地想想,父母的话也许是对的,其实自己回去又能做什么呢?难道真的是,回去一起受苦也是好的?

  三人登上船,已经到了晚餐时间。陆鸿搭的是二等舱,自是回二等舱餐厅用晚餐。范文珺和白殷煜回到三等舱,各回自己的房间,临分别时,白殷煜照旧问:“ 待会儿餐厅见?”

  范文珺却没有什么胃口,摆摆手说,不用等我了,你自己先去吧。白殷煜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慢慢走开了。

  范文珺回到自己的舱房,正巧赶上同舱房的梅杰小姐准备出门,双方客气而冷淡地打了招呼,梅杰小姐独自往餐厅去了。梅杰小姐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英国传教士,此番是领了教会的任务,前去中国内地为主服务的。女传教士只关心中国人的灵魂,当知道范文珺对宗教毫无兴趣以后,便也对她不再有一丝一毫的兴趣,两人每日的交流只限于维持礼貌所必须的寥寥数语,这也正合了范文珺的心意。

  范文珺洗了澡,在舱房里坐着休息一阵之后,心中仍旧有一丝惶惶然的躁动感,实在提不起胃口。她决定不去餐厅了,乘着夜间人少,去甲板上透透气。她慢慢踱到了船尾的甲板上,这一片甲板一向人少,晚餐时间人更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去船头,也许是那里视野更开阔吧。

  范文珺却喜欢这里的清静,她双臂依靠着船尾的栏杆,微微低着头,刚刚洗过的头发被风刮起来,在肩后狂乱地飞舞,像无路可去的风筝。船尾的微弱灯光映照着轮船驶过以后海面泛起的波涛,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的一点点跳动的波光。天空中有寥寥几颗星,愈发显出海面深沉而辽阔的黑暗,人类的一切伤痛都是微不足道、不留痕迹,而星空和海洋还如同创世之初。

  小弟已经随金陵大学内迁到了成都,家中一切安好,勿念。范文珺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几个月前收到的母亲写来的家信中的这几句话。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是乱世飘摇中唯一的定心丸。可是,看到英国报纸上关于中国战事的报道,那一幅幅惨不忍睹的照片,如何让她勿念?这样自作主张地放弃学业跑了回去,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是否会生气?或者更糟糕,对她感到失望?

  范文珺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身,背靠着船舷,眼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船身。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上一层甲板的一个人影上。

  她又看见了他,那个年轻的亚洲男子。

  上一层是二等舱,那个男人立在那里,面向着她,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面向着船尾的大海,左手扶着船舷,嘴角叼着一只香烟。就着船尾的灯光和香烟的火光,范文珺认出了他。现在他这样寂寥而安静地站着,没有了在栈桥上时的那种交际花似的圆滑姿态,范文珺心中又升起了那种熟悉的感觉。一个影子,一个藏在心头好久的影子,正渐渐冒了出来。但是一阵海风吹过,飘来香烟的味道,那影子似乎又慢慢淡了下去。

  两个人就这么相对而视,在这样的夜里,其实是看不见什么的,却似乎完全能感受到彼此的目光。往事,久远的,或者不算久远的往事,像海浪拍打船舷一样,拍打着范文珺的心。就在她再也忍不住,想不顾正常人的礼数,大声呼喊时,却见那人左手取下嘴边的烟蒂,随手一弹,然后转身走了。

  

继续阅读:第二章 乔装改扮的海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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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归国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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