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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和2023-06-28 10:003,100

  送我来的案内人悄然退下,竟然没敢提钱的事儿。公鸡挺有派的吩咐服务员:“去,给他一千块钱。”

  服务员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没动弹,公鸡板着脸训斥:“没听见?让柜台给他一千块钱。”

  服务员这才答应着匆匆离去。打发了案内人,他才对我叫了一声“二哥”,他着意尽量把话说得平静,声音却在颤抖,暴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我没吭声,默默看着公鸡装模作样的在我面前装大款摆谱。他沧桑多了,脸上、额上的皱纹比我多,鬓边已有霜雪,额头至面颊有一条长长的伤疤。

  “公鸡,你还好吧?”

  “你不是看到了吗?就这样,马马虎虎。”他过来跟我握手,“二哥,你有些发福了。”

  我知道,“发福”是“见老”的委婉表达。哈哈一笑我对他说:“老四,你可是一点没有发福,还是那熊样儿。”

  他哈哈大笑:“二哥,你真能逗,还跟以前一样,老欺负我。”

  他一笑,我发现,不但他的脸上有了那道伤疤,鼻梁上也有伤痕,以至于过去挺直如脊的鼻梁有些歪斜。可是,这小子底子好,尽管脸上有伤疤,鼻梁也有点歪,可是依然是一个中年帅哥,沧桑感反而让他更显成熟的魅力。

  “快,坐啊,我都忘了招呼二哥坐了,该打,该打。”公鸡招呼我坐下,转脸声色俱厉地骂服务员:“都干什么呢?发什么愣,快去沏茶,要毛尖,赶快去啊,告诉你们,这是我二哥,你们都听说过的,好好伺候,我二哥一指头就能捅死你们。”

  他在这边声色俱厉的骂人,我发现,服务员们并不怕他,窃笑着跑了,这也符合他的品性,假模假式,却并不拿人。

  他又叫人:“来人啊,来人啊。”

  一个男服务员跑过来:“老板,有事儿?”

  他吩咐:“叫老板娘过来认大伯哥,安排一桌,要五粮液。”

  服务员跑了,他嘻皮笑脸对我说:“我老婆一会过来二哥给打个分,这是第六个老婆。”

  我苦笑,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到他在北京的时候,我们都把他叫公鸡的缘由,我也就不奇怪了,他哪怕娶十个老婆,我也不会惊讶。

  我打趣他:“我记得老大说过,你娶了一个日本娘们,四十多岁,比你大二十岁,这么快就已经换了六茬了?”

  他呵呵哂笑:“当了二哥你的面我也不隐瞒,头三个老婆都是目的明确的借用性质。第一个老婆借用她的身份,办了归化入籍手续,成了日本国民,我就把那个娘们蹬了,哥们口再粗,也不至于娶个妈搂着。第二个老婆她哥哥是海帮组头,没有他的支持我在歌舞伎町混不下去,后来她哥让警察抓了,我接管了他哥手下的马仔,她老想插手我的事儿,我也就把她给蹬了。第三个老婆她爸爸是管新宿这一带的巡警头儿,等我跟警察都混熟了,她爸爸也退休了,我也就跟她友好分手了。后来的老婆倒都是爱情的结果,可惜我这个人不感情不专一,不持久,这你是知道的……”

  他正在兴致勃勃地介绍他的婚姻历程,突然戛然而止,还没等我明白过来,一个明眸皓齿、艳若桃花的女孩子走了进来:“老公,听说二哥来了,我已经安排好了。”

  从口音可以听出,这是一个北京女孩,公鸡连忙站起来给我们介绍:“我媳妇,青青,我二哥,许宗衡,你知道的。”

  青青?我哑然失笑,这种名字现在坐台小姐最喜欢用。公鸡聪明透顶,嘻嘻一笑:“青青原来坐过台,是我捞出来的。”

  青青倒也落落大方:“二哥别笑话我,我坐台可是卖艺不卖身啊。”

  公鸡嘿嘿笑:“那倒是,要卖也是专卖,专门卖给我。”

  青青踹了公鸡一脚,踹得很实在:“让你再胡说八道。”

  公鸡疼得龇牙咧嘴。公鸡有个好处,就是会对女人好,只要是女人,他天生就会哄,我敢断定,他踹了的那五个女人,现在一个个都跟他有联系,断不了根。

  青青朝我嫣然一笑然后又说:“二哥的大名我久仰了,他老给我说,说报纸电视上常见的那个中国武术大师就是他二哥,过去我还以为他瞎吹呢,没想到还是真的。”

  青青的话让我感动,我发现,公鸡和我虽然这么久没有来往了,可是彼此的心里却仍然不时记挂着。我是不知道他的下落,可是他明明知道我的下落,为什么不跟我联系呢?

  酒菜上得很快,果然有北京烤鸭,公鸡重点介绍了一番:“我这是从北京鸭王引进的,二哥你尝尝,是不是比全聚德的更好吃?全聚德的鸭子太肥腻了。”

  多年没有吃烤鸭了,不是东京没有,而是没有正宗的,不能不承认,公鸡的鸭王烤鸭的确几乎没有脂肪,既保持了烤鸭的味道特色,又不会让人感觉油腻。

  “来,多吃点,告诉你吧二哥,鸭王烤鸭有独门秘决,能把鸭子的脂肪在烧烤的过程中消化掉。”

  我们开吃,为了便于聊天,青青在旁边伺候,不要服务员,服务员只够资格在外面传菜。五粮液我也很久没有喝了,在日本普遍喝清酒,条件好的喝吟酿,条件差的喝混成酒,混成酒比较便宜,味道很差。今天重温中国的五粮液,简直让人忘情,我们俩干了一杯又一杯,边喝边聊,青青不愧坐台出身,察言观色的功夫炉火纯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应付自如从容不迫。

  “我是不知道你的下落,你知道我怎么这么久不跟我联络?”我抽空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公鸡叹了一声,放下筷子:“二哥,我知道你跟大哥来找过我,在这里,外面的一举一动我都能知道。可是,我不好意思跟你们联络,我知道,你们打心眼里看不起我干的那个行当,一说拉皮条的,连坐台小姐都不如。你们找我,就是想拉我出去,可是你们不知道,进了那个行当,想轻易脱身,实在太难了。”

  此时提到黄大满,我心里有了深深的愧疚,如果黄大满那天打电话向我借钱的时候,我不跟他执气,心胸宽阔一些,做人豁达一些,帮他凑够了那三千万日元,可能他就不会遭到后来的厄运。现在,也许我们仍然能够坐在一起喝酒。

  我埋头喝酒,也没有邀公鸡共饮,公鸡感觉到我的情绪低沉,劝慰我:“二哥,别难受了,我现在明白了一点:谁也别跟命较劲,再大的本事也没有命运的本事大。”

  我也转移话头,黄大满的事情让人压力太大,太沉重:“你这么多年也不易吧?”我看着他已经显得沧桑的脸,还有脸上那刀疤。

  公鸡嘻嘻哈哈的那副样儿顿时消散无踪,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口菜,才说:“一言难尽,跟您这么说吧,跟我同时干这个活的那一波案内人,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还在歌舞伎町扎着,其他的呢?运气好的被遣送了,运气差的早就不知道在哪个火葬场的骨灰待领处排队呢。”

  我举起酒杯:“公鸡,来,碰一个,我祝你修成正果,永远平安。”

  他喝干了杯中酒,我又问他:“那么多案内人,你是怎么混过来的,还混得不错?”

  公鸡幽幽地说:“像我们这样出国靠自己挣扎的人,不管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或者是正在奔着成功走的,剖开肚子看看里面装的东西都一样:血泪。”

  “血泪”两个字说出来,公鸡的眼睛湿漉漉地:“二哥你问我怎么混过来的,说起来也简单,为了生存,为了活得更好,我就当自己的蟑螂、老鼠,唯独不是人。有的时候,你就得屈辱、卑贱地活着,当然,该咱当豺狼虎豹的时候,咱也不缺尖牙利齿。适应各种环境,能在最不适合人类生存的环境里生存下来,才是真男人。”

  他的话对我而言极为震撼,因为我对此深有同感,过去却从来没有认真想过。

  那天晚上,我们喝到很晚,越喝心情越沉重,无论聊起往事,还是近日发生在我身上兄弟阋墙的悲剧,都是让人伤怀的话题,都能让人痛苦得发疯。

  我们一直聊到午夜,结帐的时候,服务员拿来的账单是两万多日元。这让我大为错讹,我并没想着让公鸡打折优惠,更没奢望公鸡请客,我心里明白,这桌酒菜,即便是在日本最繁华的歌舞伎町,也超不过五千日元。我本能地要跟服务员计较,可是看到公鸡佯装醉酒,一只胳膊直伸在桌上,脑袋枕在胳膊上,另一只胳膊抬起来舞舞扎扎,嘴里还喃喃不休地劝我再喝几杯,我便没有计较,实实在在的支付了两万日元。

  然而,就在支付那两万日元的一刻,我感觉心里有一根热辣辣的线断裂了,那根线我看不见,摸不着,平时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可是此时,它的断裂却让我觉得锥心一般疼痛。金钱社会,物欲横流,人情冷漠,世态冰凉,这一切能够将人的五脏六腑冰冻成石头,可悲的是,你却不能不接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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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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