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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和2023-06-28 10:002,503

  我爸爸成了新闻名人,报纸上有他大战南拳王的文字特写,旁边还配了一张他和南拳王争夺冠军的照片,照片拍得很好,人物形象生动,动作都是那种最好的造型瞬间,这位记者拍照技术堪称一流。遗憾的是,两个人都带着厚厚的护具,哪个是我爸爸,哪个是南拳王,看不出来。

  廖耀湘说话算数,第二天一大早就派他的参谋长送来了聘任我爸爸为新六军上校武术教练的委任状。让参谋长和廖耀湘大为惊愕的是,如此厚重的礼遇,居然受到了我爸爸客气、礼貌却又坚决的谢绝。他们并不知道,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人找过我爸爸,明令我爸爸不准接受此项任命,不准我爸爸参与政治,而且,这个下令的人,我爸爸是无论如何不能拒绝的。

  实话实说,如果没有那一千块大洋的奖金,我爸爸非常可能乐呵呵的接受上校军衔,跑到新六军去混高额军饷了。可是,有了那一千块大洋,我爸爸就有了选择人生旅途其他可能的权利。我爸爸此生的梦想之一,就是开一家自己的武馆,当上了全国总冠军之后,他的困惑属于熊掌和鱼吃哪一口的选择题。我爸爸本性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受不得别人的束缚,如果进入军中,势必要接受军队那一套严格纪律还有上下级关系的制约,这不是他愿意要的生活。然而,廖耀湘的礼聘,却也有非常大的诱惑力,稳当,有官阶,不管怎么说,也算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了。真的开个武馆,操心劳神,能不能赚钱都是后话,从社会地位考量,今生今世也不过就是一个武术师傅而已,跟进入体制内做官,那是两个绝对不能同日而语的社会评价体系。

  我爸爸还在两种不同的利益得失面前患得患失的时候,有人找上门来。那时候,他已经不再住过去的贫民窟了,由满鹤作主,一开始武术大赛,就让他搬进了奉天大旅社,租了一套豪华房间,说是怕我爸爸住在贫民窟里没面子,有晦气。晚上我爸爸照例盘腿坐在床上练功,这时候就听到窗外有人呵呵冷笑,我爸爸住在三楼,外面没有凉台之类可以站脚立足的地场,能在三楼窗外从容呵呵冷笑的人,不是超级武道高手,就是魑魅魍魉。

  呵呵笑声让我爸爸毛骨悚然,他翻身下床,拉灭电灯,然后不作声,静悄悄地站在窗边,等着看对方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

  “小子,老爷子来了,不请老爷子进去吃馅饼了?”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我爸爸差点哭出来,没错,正是多年来一直魂牵梦萦的老爷子,那个喜欢吃老袁家馅饼的怪老头,那个从来不承认自己是我爸爸师傅,却又把精深武功传授给我爸爸的老爷子。

  我爸爸拉开窗户,老爷子悄没声地跃了进来,直接跳到桌上盘腿坐着:“还成,小子没忘了老爷子。”

  我爸爸怔怔地看着老爷子,这么多年没见面,老爷子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穿的衣裳都还是过去那一套,只不过上面多了几张补丁而已。

  我爸爸“嗵”地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老爷子,你老人家想死我了。”说到这儿,我爸爸忽然想起来,赶紧起身:“老爷子,你稍等,我马上去给你买馅饼去。”

  老爷子哈哈大笑:“小子,你真以为老爷子就是为了吃你几张馅饼教你功夫吗?”

  我爸爸憨憨一笑:“我知道老爷子不是为了馅饼,可是既然老爷子喜欢吃,我就买呗。”

  老爷子拉下了脸:“你现在买来的馅饼也不好,你有钱了,馅饼也就没有味道了。”

  我爸爸听出老爷子的话头好像对他很有意见,连忙又跪下:“老爷子,徒弟有什么不对之处,你老人家骂我,打我,就是别让我猜谜。”

  老爷子口气平和了:“你现在是全国武术比赛第一名了?”

  我爸爸连忙说:“全都是老爷子的栽培,感恩不尽。”

  老爷子说:“我还是没看错,你本质上还是好孩子。那一年,我碰见你一个半大孩子,跟日本开拓团的几个大汉打架,保护那个日本小姑娘,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尤其是你的身坯骨架真是一块练武的好材料,不提点提点你就浪费了,所以我才给你传授武功。其实,你也知道,练武这东西,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你今天能拿到全国总冠军,老爷子替你高兴,大多还是靠你这么多年的琢磨苦练,老爷子不敢贪功。”

  我爸爸又连连叩头,感恩谢恩。

  老爷子摆摆手:“行了,老说那几句话有什么劲?我问你一句话,你打算当国民党的武术教头了?”

  我爸爸恍然明白,原来老爷子专程找来,就是因为这件事情,他不知道老爷子的态度是赞成还是反对,就实话实说:“我还没想好,老爷子您的意见呢?”

  老爷子说:“我的意见很明确,辞了,不准干。咱们练武之人,要的就是个自由自在,不受约束,讲的是道义,不受管制,绝对不能进官府,当官员,进了官府当了官就不会当好人,身有武功,变成坏人,更坏。”

  我爸爸连连说:“我听老爷子的。”我爸爸心目中,老爷子其实是他真正的师傅,可是从小到大,老爷子一直不承认是他的师傅,也从来不让他喊师傅,就让他叫老爷子,已经成了习惯,所以也就一直叫他老爷子。

  老爷子哈哈一笑:“行了,我也是说说而已,就跟练武一样,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最终怎么弄,还是看你自己的运道,不跟你罗嗦了,我还有事呢。”

  又是那一套,不等我爸爸明白过来,老爷子一闪身,原从窗户跑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法,人走了,还把窗户给关好了,甚至连里边的窗划都给原封不动地插上了。

  我爸爸追到窗户跟前,打开窗户,外边一弯新月斜吊在半空,黑蓝色的天穹就像张开的幕布,笼罩了街道、房舍,四周静谧、安然,刚才的一切,仿佛梦境,我爸爸有点恍惚,他弄不清楚,刚才在他面前端坐的老爷子,是不是真的来过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刚才,不会是一场梦境吧?

  不管是不是梦境,我爸爸终于下了决心,谢绝廖耀湘的盛情,不参与政治,不当军官,老老实实当他的武师。不管是现实还是梦境,从那以后,我爸爸再也没有见过老爷子,老爷子在他的生命之中,就像不时隐现的星辰,若有若无,如梦似幻,却永远活生生地存在于他心灵深处。

  一年以后,三大战役结束,国军就如疾风暴雨下的垃圾,被解放军涤荡得一干二净,那个时候我爸爸已经逃到了北京,听到这个消息,我爸爸暗暗庆幸,自己多亏没有登上国军那辆破车漏船,如果他当时接受了委任状,当了新六军的上校武术教练,这会儿可能跟廖耀湘一起蹲解放军的笆篱子,啃窝窝头呢。庆幸之余,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尽管他当时谢绝了国军的聘任,这件事情却仍然要让他,还有我们一家,支付巨大的代价。

  “唉,这就是命,该你受的,你怎么也躲不过去。”这是我爸爸劳动改造结束,回到家里跟我们团聚的时候,总结的人生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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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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