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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和2023-06-28 10:004,196

  

  我爸爸搬进了一处新宅院,那是一处有大门楼、有大院子,还有正房和两处厢房的大院落。那个时候国共两党在东北战场上相持,战争阴云密布,不管谁是胜者,都导致沈阳的房价狂跌不已,我爸爸买这一套房子,花的钱是正常年景房价的两成,放在现如今,就可以说成是打了两折。

  我爸爸的武馆终于开了起来,名称为“威海武馆”,威海两个字,取“威震四海”之意,有点张狂,却也符合他中华全国首届武术大赛总冠军的身份,此外,还有一层含义,他是威海人,不忘本。

  远有独镇日本武士的传说,近有全国武术总冠军的名头,我爸爸的武馆一开张,立即宾客盈门,求师学艺的人络绎不绝,短短的几天,就接纳了两百多个徒弟,一个徒弟缴纳拜师礼金十块大洋,两百多个徒弟我爸爸就积攒了两千多块大洋,刨去买地场、置办器械和各种日常开销,我爸爸那个时候手头起码有一千多块大洋的家底。

  “你爸爸最有钱的时候,就是武馆开张的那段时间。”这是我爸爸后来经常念叨的话头。可惜,有钱的时间没有维持到半年就碰上了那件大事,发生了那件大事以后,我爸爸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当过有钱人。

  名气、财气都足了,缺的就是人气,这里说的人气,特指家庭。我爸爸早就已经过了该成家的年龄。成家立业,成家在前,立业在后,我爸爸刚好倒过来了,事业顺风顺水,老婆却一直没有着落。有了名气、财气,张罗着帮这种忙的人也就多了起来,不时有人给我爸爸介绍,每当有人介绍的时候,我爸爸心头总会不由自主浮现出樱子的模样儿,并且下意识地拿樱子跟女方相比较。

  樱子用现在的话说,跟我爸爸应该属于青梅竹马的交情。我爸爸对她的感情非常复杂,有时候觉得是妹妹,有时候却又觉得恋恋的,不像兄妹的感情。樱子对我爸爸态度非常暧昧,也许这是日本人的性格使然,用中国话来说就是道是无情却有情。面对我爸爸,她永远是羞答答的,却永远对我爸爸关怀备至。我爸爸到她们家帮忙干点粗活重活,永远是活还没干完,樱子就已经把洗澡水给烧好,不温不凉恰到好处的盛在他们家用来洗澡的大木桶里。

  我爸爸休息的时候,永远是樱子第一个把绿茶粉冲好,两只手恭恭敬敬地端给我爸爸,每当我爸爸伸手接茶水的时候,她的脸就会涨得通红,传染得我爸爸也由不得脸上火辣辣地。我爸爸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劳工,樱子是一个日本高级知识分子家的千金小姐,所有人都清楚,她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好事发生,可是,就是这种道是无情却有情的委婉、蒙眬和无奈,反而让我爸爸刻骨铭心。

  我爸爸有时候喝多了,背过我妈,就会跟我谈起樱子,毫不避讳他对樱子的好感、思念,他说,樱子非常美,非常娴静,经常默默坐在那儿看着他干活,回过头去,他经常觉得樱子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画里边的日本仕女。

  正因为我爸爸心里头有了樱子这样一个模板,一个初恋的幻象,所以当别人拉着他去相亲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拿樱子作参照物,所以,相亲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虽然没有结果,还得不断地相,那个年代,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爸爸没有父母下命令,媒妁中介就成了必不可少的合法性程序。

  出大事的那天,就是因为相亲。满鹤在比武大会以后,就回了北平,临走的时候,把我爸爸的终身大事交托给了他的老相好花大妈。花大妈姓花,并不是她做人花。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花大妈是一个媒婆,对我爸爸这个名人的婚事就更加上心。先后已经给我爸爸介绍过五六个闺女,都因为我爸爸不满意而没有成功。她认为我爸爸是高不成低不就,遇上这种主儿,作为媒人,必须要有耐心,有热情,所以,她却毫不气馁,屡败屡战,坚持战斗,不完成满爷交待的任务,不促成我爸爸一段美满姻缘,她“死都闭不上眼睛。”

  那天晚上的相亲搞得一开始就有点不愉快,花大妈介绍的女孩长得很漂亮,我爸爸甚至怀疑那姑娘有老毛子血统,皮肤赛雪,鼻高眼大,身材惹眼。尽管漂亮,却不合乎我爸爸心里的标准,我爸爸漂亮的标准是日本仕女式的,而不是老毛子式的。但是,我爸爸仍然觉得这个姑娘好看,也不是一点没有兴趣,因为,樱子那样的毕竟可遇不可求,没有那么多樱子放在那儿等着我爸爸娶。

  姑娘的父母问我爸爸武馆生意怎么样,我爸爸说还可以,姑娘的父母问我爸爸练功苦不苦,我爸爸说还行吧,姑娘的父母问我爸爸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我爸爸说看看再说吧。我爸爸倒不是有意冷落人家,他天生就不善言辞,这样一来就让人家误会他冷落了人家。姑娘的父母还忍耐着,姑娘却让我爸爸惹恼了。东北女人外向泼辣,当时就把不满发泄了出来,告诉我爸爸:“你要是不乐意就拉倒,别坐在我们家拉脸子,你有时间在这儿坐着,姑奶奶还没时间陪你呢。”

  姑娘说完,一转身走了,我爸爸让人家弄了个没意思,只好草草收场,告辞回家。相亲未成还让人家给撅了出来,我爸爸很郁闷,一路上花大妈还不断地埋怨他,我爸爸连忙借口有事,跟花大妈分手,中途拐上一条岔路走了。

  这条岔路通向什么地方他也稀里糊涂,当时一心想的就是一个人走走,清静清静。走着走着,就来到了铁道边上,远处有明晃晃的机车灯光,照射到这里,却变成了沉甸甸的暗影。附近,是通常铁道边上能够看见的那种临时搭盖的土房破屋,那里边过去住的都是外地跑到沈阳抓挠一口饭吃的人。战乱年代,能跑的人都跑了,这些外地人纷纷回乡躲避战火,本地人除非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乞丐流浪汉,一般人谁也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安家立业。这种土房破屋大都空着,到了晚上,经过这里阴森森空落落地挺吓人。

  我爸爸胆大,经过这里却也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从心里深处朝外面散发凉气,于是加快步伐,想赶紧从这片黑沉沉空落落的地界穿过去,前面就到了他长期上班的机务段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旁边有土房破屋自然形成的巷道里边传出了呼叫声,是个女人,声嘶力竭叫了一声:“救命啊”,我爸爸赶紧站下,再细听,声音戛然而止,没了动静。我爸爸朝刚才发出呼救声的方向摸了过去,听到呜哩唔噜的呜咽,这是被人捂住嘴之后,拼命挣扎的时候发出来的声音。

  我爸爸顺着声音走了过去,刚刚来到一个院落跟前,旁边一个人跳了出来,厉声呵斥我爸爸:“干什么的?滚开。”

  我爸爸知道院子里有事,反问那人一句:“你是干嘛的?让开。”

  那人掏出了枪,用枪逼着我爸爸:“识相点,没你的事,滚远远地。”

  我爸爸看到黑洞洞的枪口,犹豫了,准备转身离开了,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人又大声喊了起来:“救命啊,畜牲,救命啊……”声音随即又被闷住了。

  女人的哭叫声凄厉、嘶哑,夹杂着拼命挣扎的搏斗声。我爸爸再也按耐不住,连手带枪将那个人的胳膊猛力一扭,他个人的胳膊就被卸了下来,胳膊就像一条死蛇,软塌塌地耷拉在膀子上,枪也掉在了地上,哀嚎起来。他爸爸怕他惊动了院里的人,随手一巴掌,砍在他的后脑勺上,打昏了他,然后一个箭步冲进了院子。院子里,一个男人压在一个女人身上,气喘吁吁发情的野兽一样拼命扒着那个女人的衣裳,女人扭动着身躯,拼命挣扎着,活象一条刚刚捞捕上岸的鱼儿。

  我爸爸过去,捡起地上的砖头,朝那个人脑袋上狠狠地砸了过去。没想到的是,那个人反应居然非常灵敏,听到脑后有风声,脑袋一偏,砖头没砸到他的脑袋,砸到了他的肩膀上。他闷哼一声,翻身跃起,我爸爸一看那身形,就知道这家伙是练过的。果然,那人朝我爸爸怒吼一声:“狗日的活腻了?找死啊你。”随即扬腿向我爸爸脸上踢了过来。

  这是我爸爸熟透了的招式,正是梅花拳里边的童子连环腿,后招跟着就是拦腰腿、窝心腿。梅花拳讲究手是两扇门,全靠腿打人,腿功好的人,一脚就可以置人死地。这人显然属于腿功很好的人,踢出来的腿脚干净简洁突然,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迹象,而且虎虎生风,颇有气势。我爸爸断定这家伙的武功跟他系出同门,越发气恼,嘴里骂着:“狗日的不学好,今天老子替你师傅管教你。”边骂边用削腿扫向了他的腿棒骨,那人万万没想到我爸爸居然跟他用的同样都是梅花拳,稍一愣怔,我爸爸这一腿已经狠狠地招呼到了他的小腿杆子上,顿时腿骨疼痛欲裂,勉强闪开一步,随手从后腰里掏出手枪,甩手就朝我爸爸放了一枪。

  我爸爸看到他从后腰掏出家伙甩手,本能地躲闪,子弹呼啸着从他耳边飞过,如果他躲闪不及时,那一枪肯定就会在他脑袋上钻个血窟窿。看到这家伙狠辣到杀人不眨眼的地步,我爸爸也不敢客气,更不敢轻忽,就在他第二次举枪的瞬间,运用太祖长拳的满怀撞,抢步抵近,还是用那块砖头,灌注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那人挨了这一砖头,整个身体变成了空麻袋,软塌塌地委顿到了地上。

  女人这个时候也站了起来,惊魂未定地在一旁瑟瑟发抖,我爸爸问她:“这是什么人,怎么敢这样?”

  女人摇头:“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个当官的,还带着一个传令兵。”

  我爸爸又问她:“深更半夜的你跑这儿干吗来了?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女人说老家是丹东的,今天有个亲戚回老家,她到车站送走了亲戚,回家的路上,碰上了这个人,见她一个人,就对她心生歹意,用枪逼着她来到这边,企图强暴她。

  我爸爸说:“现在没你的事了,你赶快走吧。”

  女人追问我爸爸:“好人,你叫什么?改天我去谢谢你。”

  我爸爸烦了,对她吼:“赶紧走啊,还等着他醒来祸害你啊。”

  女人这才千恩万谢地跑了,我爸爸凑过去探探那人的鼻息,心顿时凝缩成了寒冰,那人已经气息全无,眼瞅着没救了。我爸爸慌了,他知道自己这下撞下大祸了。

  出了院门,那个被我爸爸砍昏了的家伙还在地上安睡,我爸爸探探他的鼻息,这人还活着,我爸爸犹豫片刻,该不该灭了他,不留活口。想来想去,实在不忍,叹口气,跑了。

  我爸爸回到武馆,彻夜未眠,不管因为什么,毕竟杀了人,毕竟手上有了一条人命,外边的鸡叫了,才忽忽悠悠地睡着了,睡着了,作得也都是噩梦。他是被徒弟们叫醒的,徒弟惊慌地告诉他,武馆让宪兵队给围了,这阵正在砸门呢。我爸爸一听就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情发作了,只是没有想到发作得这么快,宪兵队这么快就摸清了他的路数,追到了这里。

  又有徒弟跑进来,向我爸爸报告,说宪兵队的人嚷嚷,他们队长昨晚上叫人给打死了,有人举报,说是我爸爸打死的,他们现在要抓人。可能惧怕我爸爸的武功,没敢硬往里边闯,把大门团团围住,枪都上拴逼住了大门,一个带头的,叫唤着让我爸爸自己出去投案。

  我爸爸心想,傻瓜才会自己出去投案,二话不说,出门上房,从房顶偷偷窥视,带头的正是那个昨晚上留了他一条命的家伙。我爸爸啥话不说,从房上一溜烟的跑了。他知道,这回祸闯大了,宪兵队长让他给打死了,他肯定就成了通缉要犯,沈阳是呆不住了,再晚,恐怕连沈阳城都出不去了。于是,他扔下了武馆,扔下了埋在武馆炕头下面的一千多块大洋,立马出城,朝西南方向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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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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