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一想起年轻时候的往事,所有事件发生的背景都是红色,红旗,红标语,红太阳,红袖标……
更奇怪的是,我爸爸跟我聊起他从沈阳逃到北平之后的往事时,话里话外也常常离不开红色。他是四八年逃到北平的,本来他想逃回山东,走在路上才又改了主意。山东威海是他的老家,这是所有认识他的人都知道的,他不敢回去,宪兵们一定会追到他们老家抓他。老家不敢回,东北又呆不住了,朗朗乾坤,茫茫人海,他居然不知道该到哪儿才能落脚。路上我爸爸打听到,这个时候国民党军队战事吃紧,已经顾不上再像前几年那样严把关隘,防止解放军出入,所以也就用不着再像过去那样,绕个大弯子,从海路上跑。
过山海关的时候,听到几个北平口音的老客聊天,他蓦然想起了满鹤,于是一路奔向北平,去投奔满鹤。一路奔波,晓行夜宿,走了一个多月,总算远远地看见了北平的城门楼子,红墙绿瓦,城墙上飘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
“第一眼看到北平城墙上边的红门楼子,也说不上怎么回事,我就觉得整个天都是红晃晃的。进了北平,我打听天桥,别人给我指画着,我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天安门大街那儿,看到红门红墙的天安门,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自己像一只蚂蚁,一只到外边找食迷了路的蚂蚁。”我爸爸多次这么说,我却联想到他从进了北平之后,无论第一眼看到的城门楼子,还是对他震撼最强烈的天安门,都是红色的,也许正是这样,在他的脑海里,红色印象深刻。
找到满鹤之后,我爸爸方才知道,满鹤在北平也是一号人物,尤其在天桥一带,提及他的名头,没有谁敢不给面子。而且,人人提及他都要尊称一声满爷。满鹤开了几家绸缎铺子,家道殷实那是没说的,没事的时候,就招呼一帮徒弟教习摔跤。我爸爸找到他之后,毫无隐瞒,老老实实地说了他失手把沈阳宪兵队长给打死了,没办法,只好投靠他。
满鹤说话办事非常豪爽,也非常实在,他在杨梅竹斜街的一座大杂院里给我爸爸租了一个里外套间,然后告诉我爸爸,先住下,一切话以后再说:“有我满爷一口,就有你山东许一口。”
那个时候我爸爸根本就没有想到,就是这个杨梅竹斜街的大杂院,就是这个已经破败的套间,竟然就是他后半生安身立命之处。就在这个大杂院的小坡套间里,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我们和我们的爸爸一起上演着并不完美的人生剧目。
我爸爸在外边闯荡了十几年,深知救急不救穷的道理,当我爸爸接过满爷——这个时候,不知怎么回事,我爸爸也开始自然而然地对满鹤改了称呼,随大流开始称其为“满爷”了——递过来的五块大洋时,我爸爸的脸涨得发烫。我爸爸问满爷,有没有什么活路他可以去干。
满爷问我爸爸,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如果要回山东,他可以给我爸爸盘缠,即便不多,也足够我爸爸回山东了。如果我爸爸想要在北平呆下去,就在北平立足创业,那就要仔细想想我爸爸能干什么。
我爸爸说,他除了在铁路上干过上水工,别的啥也不会。满爷说,北平跟沈阳不同,现在跟那个时候也不同,那个时候也算是我爸爸运气好,碰上了那个日本人井口,给他安插到机务段上班,在北平,火车都停开了,铁路都在军方手里控制着,想进到铁路上混饭吃,门都没有。满爷提醒我爸爸:“你可是全国武术总冠军,这个招牌打出去,混碗饭吃应该没多大问题。”
我爸爸问他,怎么混?
满爷说你先别急,我踅摸踅摸再说。过了几天,满爷告诉我爸爸,他踅摸好了,北平警备司令部他有朋友,只要我爸爸答应,他能介绍我爸爸到警备司令部去。
“凭你这身功夫,我保证,用不了几天,就能重用你,要是陈司令知道了你的名头,肯定要封你一官半职。”他说的陈司令,就是北平警备司令陈继承。我爸爸记得老爷子不准他从政,他也有过明确的承诺,所以谢绝了满鹤的提议。况且,他也怕到了警备司令部那种地方,露了身份,沈阳的宪兵追到北平来抓他。
满鹤有点不高兴,说那你就到天桥撂地摊吧,那也可以混口饭吃。满鹤说的是气话,我爸爸却没听出来,那个时候,只要能不吃嗟来之食,干啥我爸爸都会答应。于是满口答应,要去天桥撂摊耍把式:“凭本事吃饭,靠功夫赚钱,天经地义,这没啥丢人的。”这句话我爸爸常对我说。
满鹤见我爸爸要去天桥撂地摊耍把式,反倒有些过意不去,我爸爸说没事,我过去就是靠撂地摊耍把式养家糊口的。满鹤见我爸爸这么说,也就顺水推舟,给天桥的小把头打了招呼,准许我爸爸在那里撂个摊位。
那段时间是我爸爸这一生最为低潮的阶段之一,天桥的把式并不好耍,那是有大小把头控制的。每个摊位,都要给大小把头交份例,收到的钱要给小巴头交三成,然后小把头再给大把头交三成。尽管有了满爷的招呼,我爸爸却因为和把头没有交情,人家也不给全面子,他不能囫囵个的撂摊,只能在别人的摊位上插空溜边,人家耍累了,吃饭了,我爸爸才能抽空在那耍一阵,赚的钱还得给摊主分三成。
人们都说天桥的把式只说不练,在那里撂地摊耍把式,关键不在于你的功夫怎么样,关键在你的叫口怎么样。所谓叫口就是吆喝功夫,叫口好的人,说得天花乱坠,把别人都吸引过来看热闹,蹲半天也不见他耍什么,到时候稀里糊涂就得掏钱。这也正应了那句话: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到天桥瞎逛游的人,大都是看热闹的,也没有谁有那个本事看门道。
我爸爸根本就没有叫口,别说吆喝着蒙人,站在那儿连嘴都张不开。就知道在地上写上“山东许”三个字,还是老毛病,许字那一竖道拉得长长的,活像一根大尾巴。然后就拉开架势给人家耍,舞一趟七节鞭,再跑几趟七星螳螂拳,刚刚准备张口请钱了,摊主歇够了,或者吃饱了,要回窝撂活了,我爸爸只好赶紧让位。结果,我爸爸在那里耍了半个月,赚的钱居然还不够每天喝棒子面粥的。
满鹤过了几天闲得没事,想起我爸爸还在天桥撂摊,就过来看看,以示关怀。我爸爸正眼巴巴地蹲在一边等摊主空位。
满爷问我爸爸:“你怎么不下场子?”
我爸爸把情况给满爷说了一遍,满爷顿感大失颜面,一张脸拉得活像铁饼,硬邦邦地问我爸爸:“你怎么那么熊?是不是想回山东没心思争执了?要回,我把你盘缠,马上就走。”
我爸爸天生的山东硬实汉子,哪里会几千里路上跑到北平巴巴地伸手问人家要几个盘缠,然后再跑回山东去。况且,混成这个样儿,他也没脸回山东,没脸见东山父老。
我爸爸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我新来乍到的,再说了,这摊位本来就是人家,我也不能不讲道理啊。”
满爷说:“我不是让你找摊主,我是让你自己摆摊撂地,这么大个天桥,就没你的地儿了?你现在就找地方,我在旁边看着,看看哪个孙子敢出面找麻烦。”
我爸爸有了撑腰的,底气也壮了,瞅准了两丈以外有一块地方,迎街,宽敞,他注意了两天,好像没人霸那块地方,就收拾家什,在那块地方撂了摊,满鹤吩咐他的徒弟:“去,过去帮着许爷吆喝去。”
满爷的两个徒弟就跑到我爸爸的摊上大声吆喝起来:“看啊,都来看啊,英雄折腰,好汉落难,全国武术总冠军到此献艺,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都来看啊,全国总冠军的真功夫啊……”
让他们这一吆喝,反倒把我爸爸吆喝得挺不好意思,好在天桥的把式都是话说得比天大,牛吹得比骆驼壮,看客们谁也不会太当真,即使不太当真,还是有很多人围拢过来嘻嘻哈哈闹闹哄哄地让我爸爸:“练一个看看……”、“耍耍总冠军的真本事啊……”
我爸爸也不说话,拉开架势,先练了一套梅花拳,就有人起哄:“就这两下子啊?花架子吧,那两下子谁都会。”
“假把式,这趟拳叫什么啊?有没有名堂啊?”
我爸爸最怕别人说他花架子假把式,看到梅花拳不卖好,连忙又操起七节鞭,耍了一趟鞭。七节鞭舞扎起来动作大,变化多,七节鞭虎虎生风,亮晃晃的鞭杆在阳光下耀耀生辉,煞是好看,这才引来了一阵喝彩。有人喝彩,就又有人围拢过来看,一阵子圈子越滚越大,如果是天桥的老油条,这个时候就该歇了,开始用话套钱了。我爸爸却不懂这一套,按照过去跑码头耍把式的老套路,看到人家叫好,更卖力气了,放下七节鞭,又改耍单刀,满爷看不下去了,连忙过来带头扔钱:“好样的,这才是真功夫,天桥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好的真功夫了,来,爷给赏了。”说着,就给我爸爸的钱罐子里扔了一块大洋。
他的徒弟也跟着起哄:“这么好的把式难得一见,当家的,领赏了……”稀里哗啦的往我爸爸的钱罐子里扔钱。
我爸爸连忙放下器械,双手抱拳致谢,这个时候其他看客们也就纷纷给我爸爸的钱罐子里扔零碎钱。
就在这个时候,三个穿着黑绸衫子的大汉拨拉开人丛挤进了圈子,二话不说先把我爸爸的家伙什给收了,领头的指着我爸爸的鼻子质问:“谁家的裤裆缝开了,漏出你么一块料来,怎么着就耍上了,懂不懂规矩?”
我爸爸连忙给人家说好话:“我初来乍到,到兄弟的道上讨口饭吃,兄弟高抬贵手啊,有什么话好说。”
那人也不搭理我爸爸,弯腰把我爸爸的钱罐子拎起来:“小子挺能挣啊,份例交了吗?拜码头了吗?”
这一套我爸爸一概不懂,过去,他从山东到沈阳,一路上撂摊耍把式,也没见谁要什么份例,拜什么码头,所以只好说:“我不懂你们的规矩,你先把家伙什给我,有什么话好说。”
那人把钱罐里的钱全都掏了出来,揣进了自己的怀里,然后挥挥手招呼另外两个人:“走啦。”
我爸爸的器械有一把单刀,一根长枪,还有一根七节鞭,另外还有那个钱罐子,一下都让人家给收了,就有点急,缀在那三个人后边讨要。
旁边有好心人提醒我爸爸:“兄弟,别要了,惹不起,这是郎家三兄弟,三条狼。”
我爸爸这时候想起了满爷,四下里看看,满爷跟他的徒弟们袖手旁观,嘿嘿哂笑。我爸爸过去求他:“满爷,你出面给说说,下回不在这儿摆了还不行吗?别把我吃饭的家伙给收了啊。”
满爷冷笑:“你自个就要不回来了吗?”
我爸爸说:“满爷给指条道,该怎么办,花钱还是说话,我听您的。”
满爷说:“谁说也没用,靠自己,打啊,今天你拾掇不下这三个小子,回山东拍牛屁股去,别在外边丢人现眼了。”
劝将不如激将,我爸爸本来还挺怵,毕竟自己是外面才来的,而他们是坐地虎,地头蛇。让满爷这么一激励,我爸爸满肚子火也直往颅顶上烧,刚刚挣的钱让他们抢走不说了,连吃饭的家伙什都给抢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火头上,我爸爸也豁出去了,大不了这混不下去了再换个地方,抢步上前,拦住了三条狼:“站下,晴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们明抢啊?”
三条狼站下了,自然而然站了个品字,一看就知道也不等闲人物,好赖都练过。打头的大狼呵斥爸爸:“山东梆子,要干吗?快滚蛋,有话明天找葛爷说去,少罗嗦。”
我爸爸还想跟他们商量:“找谁说都成,今天你们把钱拿了我也不说啥了,家伙什你们不能拿走,那是我的饭碗。”
大狼嘿嘿冷笑,二狼三狼更猛,也懒得跟我爸爸罗嗦,扑上前来,一左一右就挥拳朝我爸爸打了过来。
对方出手了,我爸爸也明白今天的事情不可能善了,抬腿就踢,用的是刚刚耍过不叫好的梅花拳里的横扫三军,属于梅花拳里的“冷踢”,这种脚法人高高跃起,两腿分别踢向两个方向,讲究的是朴实无华,间接突然,雄浑有力。我爸爸高估了对手,这些天桥的混混,市井打架还成,遇上真正的武道中人,尤其是我爸爸这种武道中的高手,简直就成了豆腐渣子,我爸爸仅仅用了一招,两个人就都滚出了两丈多远,躺在地上呻吟不起。
大狼见状也傻了,扭头就跑,我爸爸赚的钱还在他的怀里揣着,既然已经动手,就不能让他把钱拿跑了,那样还不如别动手。我爸爸一个箭步顺手用了个螳螂捕蝉,一把就把正在朝前边跑的大狼拽了个倒栽葱,然后一脚踩着一只胳膊,从他的怀里把自己的钱又掏了回来。然后在他的肩膀头上轻碾一脚,卸了他的胳膊,只说了一个字:“滚。”
三条狼狼狈不堪地跑了,围观的众人齐声喝彩,满爷过来对我爸爸说:“这就对了,今天就是让你明白个理儿,出来闯荡,靠的就是自己,有那个本事就使出来,没那个本事就回家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