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回家以后,我老婆跟我吵吵闹闹,逼问我她上楼以后我又去哪了,我不能告诉她赵刚的事情,就说我心里闷到居酒屋喝酒去了。
她接着又开始责备我,到日本以后,没有学到好的,学会了晚上不回家,跑到小酒馆里喝酒:“你说你喝酒去了,谁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喝酒去了,再这样下去,这日子没法过了。”
中国女人和日本女人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中国女人心目中的好丈夫是下班就回家的乖男人,日本女人心目中的好丈夫是下了班不回家,有应酬、有加班、有朋友的人。日本男人如果下班就回家,在妻子心目中往往会认为是窝囊废、没本事,因为用不着加班说明在公司的作用不大,不去喝酒应酬说明没有社会关系,没有朋友圈子。我当时认为,我老婆之所以会这样,也就是中国女人的观念作怪。其实,让她这么一闹,再加上心理有赵刚那档子事儿,我忘记了一个应该向她追问的重要问题:她晚上不回家,难道真的是去补课了吗?那个日语学校的老师会有那么大的排场,上下班开雷克萨斯高级轿车,还专门把她送回家来?
赵刚的事弄得我心里很不平静,她反过来一吵一嚷更让我心烦,那天晚上,我睡到了儿子房间的地板上,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第二天一大早,我信守承诺跑到银行取了三十万日元,然后到头天晚上我们俩一起喝酒的居酒屋等他。可是,他却没有出现,我一直等到中午,又在那里吃了午饭,赵刚始终没有来。我估计他遇到了什么事儿,没有时间过来,心想,反正钱我备好了,他什么时候需要都可以找我来拿。于是我离开了那间居酒屋,离开的时候我看了看表,下午两点钟。
当天晚上的电视,播报了一条社会新闻:在东京台东区的一座公园里,发现一具男尸,男尸后脑遭到枪击,警察已经确定属于谋杀,具体案情警察正在调查中。
这条新闻,我当时并没有在意。过了两天,黄大满来找我,他现在全力投入到了中日建交三十周年的文化交流项目中,项目执行组单独在外面租了房子,他一直在那边忙碌,基本上不到公司来。他原来负责公司内勤管理,现在全力以赴投入到了那个项目,我只好又招聘了一个沈阳来的女留学生做总务,管理公司的档案资料和内部通联,大约相当于国内企业的总经理助理,公司里的中国职员都把她叫“郭助理”,她姓郭,叫郭雅娜。
黄大满今天专门跑过来找我,肯定有事,而且不是好事,因为他的脸色很难看。郭雅娜知道黄大满的身份是副社长,看到他来,连忙沏茶倒水,毕恭毕敬。黄大满对着她的背影问我:“这小郭怎么样?”
我对小郭还谈不上印象好坏,她做事倒也勤谨,跟我弟弟关系走得比较近,听说他们有时候会一起去泡酒吧、到居酒屋喝酒。我有时候也很担心他们别闹出什么事情来,可是工作一忙就把这些事情扔到了脑后,反正,迟早我弟媳妇就会办到日本来,到了那个时候,也就用不着我操心了。
我不想跟黄大满谈郭雅娜的事儿,这也确实不是值得一谈的话题:“你今天过来有什么事?气喘吼喽的,好像后面有警察追你。”
黄大满没说话,先掏出一张报纸递给我:“警察不会追我,我是良民,你看看这张照片,像谁?”
我接过报纸一看,心就凉了,照片是那天晚上在街心公园发现的死尸,跟电视不一样,电视还要照顾观众的心理承受能力,避免观众抗议播放不适镜头,报纸却可以如实地把现场情况用照片展现给读者。那具死尸无疑就是赵刚,假发套扔在了一边,秃头,衣服还是跟我会面的时候穿的那一套。而且,报纸的报道还披露,警方在他身上搜出了假护照、假证件等等。但是,由于这些证件都是假的,所以警方无法判定该死者的身份。
“你看这个人是不是赵刚啊?”黄大满问我。
我回过神来,点点头:“肯定是他,前几天他还来找过我,要钱,要跑路。”
黄大满说:“那就对了,我前段时间到歌舞伎町,听到那边的人传说,有一个中国人给歌舞伎町的老鸨子送人的时候,拿了五六百万的定金,然后把钱匿了,蛇头派人到处抓他呢。”
“赵刚什么时候开始干这个的?”我问道。
“不清楚,可能从离开我们就干上了,也可能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干了。听说他们那些马仔利用会日语、情况熟的条件,专门负责从船上把蛇头拐骗来的女孩子给开窑子的老鸨子送。先从老鸨子那儿拿到定金,然后把定金交给蛇头,蛇头交人由他们送给下家,再由下家付款。可能赵刚把人家的钱给吞了,人家自然要找他麻烦。”
经黄大满这么一分析,我算是彻底明白了,难怪赵刚说他有钱,都汇到国外去了,一定会还给我钱。看来他把吞了蛇头的钱已经汇到了国外,然后再偷渡离开日本,到他藏钱的国家生活。结果,把自己的命扔在了异国他乡。
“你经常去歌舞伎町,有没有公鸡的消息?”
黄大满说:“当然有啊,公鸡混到了海帮,娶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日本女人,归化加入了日本国籍,现在成了日本人了。这小子加入日本国籍之后,就又把那个日本女人踹了,现在又娶了一个开饭馆的日本女人,年龄还是比他大,听说这个女人的哥哥是海帮红叶组的组长,也可能有了这一层关系,公鸡现在混得还不错,起码不像原来那么受欺负了。”
海帮是日本相当有名的黑道组织,也是警方监控的重要对象,跟那种黑帮组织挂上了,很难说今后会有什么下场。公鸡最终还是走了这条卖身的路子,不管卖什么,在当今笑贫不笑娼的社会里,做什么,怎么做,已经并不重要,人们习惯了只看结果不看过程,我也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公鸡一路走好而已。
黄大满有点担心:“你说我们跟赵刚认识这么久,警方现在调查此案,会不会牵涉到我们?”
我也开始担心,不过担心的内容不同:“你和赵刚有什么瓜葛没有?”
黄大满连忙摇头,就像我是警察:“没有,我敢保证,绝对没有。”
我说:“那你有什么可担心的?警察如果来调查,我们实话实说就是了。”
黄大满吃过午饭以后走了,吃午饭的时候宫本来电话,让我下午务必过去一趟。送走了黄大满,我连忙去找宫本,宫本便领我去会见野村谷。
野村谷四十多岁,瘦削的中等个儿,彬彬有礼,正守在他母亲的病床前边,愁眉苦脸。
以野村谷那样的背景,他母亲本应该在著名大医院里抢救治疗,现在却被安排在家里,当然,有专门的医生和护士照料,应急用的医疗器械和设备应有尽有。整幢房子被布置成了一所微型的急救医院。
宫本给我们二人作了介绍,野村谷话不多,就说多多拜托、请我用一切方法维持他母亲的生命。我也不知道宫本给他说了些什么,他说请我用一切方法维持他母亲的生命,我只好实话实说:“我会尽力的,但是中国人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所以我不敢肯定我能挽救你母亲的生命。”
野村谷点头:“许君说得很对,如果家母万一辞世,还请许君主持一切,包括暂时保密。”
野村谷的话说得很明白,也就是如果他母亲去世了,也要我负责保密,不向外界公开。
“很对不起,这是出于家族利益考虑。”他又补充了一句。
这件事情宫本已经给我说过了,密不发丧,这在我们中国人中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一国之君、一家之主死了之后,为了特定的利益考虑,秘而不宣,比比皆是。让我感到吃惊的是,他们竟然在靠墙处准备了一个硕大的冰箱,冰箱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显然,如果野村谷的母亲去世,这口冰箱就是她的临时住所。
宫本告诉我:“许君,你先看看野村君母亲的情况。”
医生和护士都被野村谷请了出去,我凑到野村母亲的跟前察看,老人家气息微弱,神思迷离,处于半昏迷状态。我拿起她的腕子把脉,脉细微弱,但是绵长,根据脉象,我认为老人家还没有到他们想象的那个程度。
“怎么样?”宫本和野村谷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我,我反问他们:“医生怎么说?”
野村谷说:“医生说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只能维持。”
我说:“我用中医疗法试试,同时也不能脱离医生护士的照顾,这在中国叫中西医结合,我们尽量吧。”
野村谷说:“那就拜托许君了,医生护士听许君的安排,如果我母亲弥留之际,拜托许君及时请医生护士避开。”
我更明白了,原来我还有这样一份责任:不能让医生护士掌握老太太确切死亡时间。
无论是宫本的交情,还是那栋大楼的巨大利益,都令我无法推辞这份重托,我答应了他们,然后给我老婆挂电话,告诉她我最近有个重要项目要去处理,大概要离开……我用手势加表情征求野村谷和宫本的意见:需要多久?宫本看野村谷,野村谷悄声告我:“至少十天,当然越长越好。”
我就告诉我老婆,大概要离开一个月的时间。我老婆好像挺高兴,连连答应着,连我去哪儿、干什么都没有追问。我当时注意力都灌注到了野村母亲身上,对于我老婆这反常的表现没有在意。按照常理和她的性格,我离开一个月,居然都不当面跟她道别,她应该不满、牢骚才对,而像这样欣欣然,太反常了,可惜我那会儿没有注意。
从那天开始,我就住到了野村谷家里,每天用气功外加我爸爸教给我的养生方子熬了中药对他母亲实行补充治疗。内力的运用非常耗人,每运一次,我浑身都会大汗淋漓,身上就像虚脱了一样。我爸爸曾经说,我还是功力未到,他那个山野师傅老爷子,运起功力一两个时辰都大气不喘。我不知道这是我爸爸吹嘘他师傅,还是真事,反正我感到非常吃力。
我至今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我所谓的气功真的有神效,还是我爸爸传给我的中药养生方子有作用,老太太过了十来天不但没有死,反而好了起来,不但清醒了过来,还能在护士的扶持下在病床上坐一会儿,就连原来苍白如死人一样的脸上,也有了活人的气色。不过,老太太不知是体力太弱,还是有什么心事,不太说话,坐在床上也就是发呆。她儿子野村谷好像很忙,几乎没有来看过她。
其间,宫本倒是来过两次,一次是朝我要证件,还有一次是带我到银行办理贷款手续。宫本看到老太太大有起色,非常高兴,连连谢我,倒好像那个老太太是他妈,而不是野村谷的妈。
大概过了半个月,野村谷终于出现了,看到他妈妈身体好转,跪倒他妈跟前痛哭流涕,知道的是他妈好了他激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妈死了呢。看到这种情况,我连忙退了出来,让他跟他妈在屋子里哭个痛快。
“给,”宫本递过来一个大信封套,我以为是答谢我的日元,正想推辞,他却说:“那栋楼归你了。”我接过信封一看,里边果然是房地产所有权证书。
我晕了,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这半个月在这儿守着,他们在外边竟然已经把那么大的事情办妥了。
“许君,这是你应得的,银行那边的关键要还利息,贷款数额大,利息压力重,我提醒你,不管压力多大,能不出手尽量不要出手,这栋房子价格肯定会涨起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宫本为我做的一切,也确实不是能用一声谢谢来结束的。我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赶紧把这栋房子租出去,不论是分割出租,还是整体出租,能租出去,我的贷款压力就会小得多,我可以用租金偿还贷款利息。
我对宫本说:“我会保护好属于我的一切,我就不向野村君告别了,请你转告他,我感谢他。”我内心里,对野村谷有些愧疚,在他艰难的时候,我以这么低的价格收购了他的房子,多少有些趁人之危的意思,所以,我不好意思当面向他告别。
野村这个时候走了出来,脸上泪痕未干,对我是千恩万谢,我歉疚地说:“对不起,我应该谢谢你,为了那栋房子。”
野村说:“应该感谢的是你,因为你,我妈妈又能跟我说话聊天了,而且能够亲手把遗嘱交给我。”
我说:“野村君,我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如果你母亲身体再有不适,请随时告诉我。”
野村谷难过地摇头:“谢谢你,不用了,我妈妈刚才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
霎那间一切我都明白了,并不是我的中药有什么特殊的疗效,也不是我的气功真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他妈妈之所以身体忽然好转,那只不过是在久病卧床的老年人身上常常发生的一种现象:回光返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