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约我会面,他现如今已经从武道协会转入了政界,正在积极争取竞选众议员的党内提名。他约我跟他的政治生涯倒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原来他有一个是叫野村谷的好友,是一家日本著名房地产商的继承人。时逢日本泡沫经济破裂,野村谷家族的房地产王国摇摇欲坠,他个人名下有一些房产想要出手,而且一定要赶在他母亲活着的时候出手,如果他母亲去世,房地产王国将由家族重新选举的董事会管理,他名下的房地产就得归入家族的资产统一管理,到那个时候,他想卖也卖不掉,资金无法回笼,他个人就得破产。
我问宫本:“您找我能帮什么忙?”
宫本说:“野村谷君的母亲年迈体弱,随时都有亡故的危险,他让我帮他找一个能够延长他母亲生命的人,这个人要非常可靠,而且绝对不能跟他家族任何一个成员有任何的来往,以便他能够有时间处置他名下的房产。我想来想去,许君是唯一的、最合适的人选。”
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我是中国人,跟他的家族肯定没有任何瓜葛,可是除了这一点,我想不出我能有什么办法延长她母亲的生命,这我很难做到。”
宫本笑了:“我知道你不是神仙,可是你会中国气功,可以尝试用气功提高他母亲的生存能力。万一不行,也不能把她母亲去世的消息泄露出去,这许君一定能够做得到。当然,这对许君很难,但是野村君也不会让许君白干,他会报偿许君的。”
我在日本曾经跟宫本长期交往,知道他是一个信誉良好的人,如果不是经济危机导致武道协会破产,他无奈之下投入政界,我现在肯定还会跟他有良好的合作关系。尤其是,在过去合作的过程中,他对我的帮助很大,可以说,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就很难在日本社会立足,起码,我不会那么快、那么顺利的拿到永居权。
我答应了他,没好意思问那个野村谷用什么方式补偿我。他却主动告诉了我:“他说,只要你能帮助他,延长她母亲的生命,他有一栋楼房你可以以优惠的价格,优先购买。”
这算什么补偿?有钱,用不着延长她母亲的生命我也能买大楼,没钱,即使我能让她母亲长生不老,我也买不起大楼。
“许君,你可以用十亿拿下他那幢大楼,那幢大楼的价格肯定远远不止十亿元,经济繁荣的时候值三十多亿元,现在至少也能值十五亿元,他是被银行贷款压垮了,今后不想再涉足房地产业,卖掉这栋楼房,也是为了保障今后的生活。”
我说:“宫本君,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答应帮助他,但是我不能保证她母亲的生命能够延长,我们中国有句话叫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尽力而为吧。”
宫本连连点头:“有许君答应就行了,明天我带你去看看房子,如果你有意购买,其他的事情我可以帮忙。”
对于看房子我没有什么兴趣,可是,碍于宫本的面子,我也没有拒绝。在日本,对于别人真心实意的好意,千万不要轻率拒绝,对方很可能理解你不仅仅是拒绝他的好意,而且是对他这个人的诚信有怀疑,你拒绝的也不仅仅是一件事情,而是他这个人,从此以后,很可能你们的交情就算彻底玩完了。
第二天,我碍于面子,抱着应付事的态度跟着宫本去看那栋楼房。楼房的位置很不错,在我们住的浅草附近的临街位置,五层,商居两用,外表朴实,跟日本的其它产品一样,质量扎实,就凭这个地段和楼房质量,宫本说得一点都不错,即使经济萧条,出让价也不低于十五亿日元。而我,十亿日元就能拿到手,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动心了,却又不得不极为惋惜地告诉宫本:“我根本没有实力拿这幢大楼。”
“实力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如果说现金就是实力,我想,现在没有几个人能有这份实力。再说了,你即使有现金,野村谷君也不一定会卖给你。”
我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因为,正常的人一般不会对他根本就不可能买得起的东西产生购买欲望。
“你可以贷款,我提供担保。”
我在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我现在的总资产还达不到一亿日元,贷款,我靠什么偿还?我向宫本说出了我的想法。
“如果偿还不起,就把房子交给银行,你将会损失你迄今为止得到的一切,如果能够偿还,这座楼房就会成为你永远的财产。”
我说:“我还要细算一下,看看我有没有偿还贷款和利息的能力。”我实在忍不住,问出了我早就想问的那句话:“你帮我这个忙,有什么要求?而且,如果由你提供担保,你将可能承担很大的风险。”
我相信天上不会掉馅饼,我也相信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恩赐,即便如宫本这样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
“哦,我忘了跟你说,我的要求很简单,希望你的杂技团今后用我竞选后援会的标志。至于说到风险,我觉得没有什么风险,房子在,怎么会有风险?”
我这才想起来,宫本已经是政治家了,他正在竞选众议员,需要后援会的宣传支持。我属下的杂技团那个时候还是在日本的唯一一个中国杂技团,平常的演出,尤其是积极参与神户大地震的义演和亲赴灾区慰问演出,让日本社会对我们这个杂技团的评价很高。如果由我们出面宣传、支持宫本,应该具有相当的正面效应。
我接受了宫本的条件,他帮我处理那栋大楼的购买贷款事宜,我帮他,或者说帮野村谷照顾他妈妈,尽我的力量让他妈妈能够活到他成功出售了房产以后。
回到家里,我又一次想到了我老婆手里捏着的那一千万日元。我想找她再谈谈,如果她能够答应把那一千万日元贡献出来,我的贷款压力会多少小一点。可是,她不在家。
“你妈呢?怎么还没回来?”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钟了,儿子已经睡下,我老婆却仍然没有回家。
“妈妈说她要补课。”
我挂了她的电话,很晚了,我想问问她需不需要我去接她。电话响了,她却没有接,我有些担心,下楼准备到语言学校找她,我刚刚下楼,一辆黑色雷克萨斯停在门前,我老婆从车上下来,跟车内的人挥手道别,一回头看到我惊了一惊:“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吓我一跳。”
“我打电话你怎么不接?我正要去找你,开车的是谁?”
“哦,给我补课的老师,顺路捎了我一程。”
我没有继续追问,据我了解,在日本,一个普通的教师,应该不会驾驶那种高档的雷克萨斯轿车。本来我还想跟她谈谈那一千万日元的事情,然而,突然间我对那一千万日元一点欲望都没有了。平心而论,相对于价值十亿日元的生意,一千万日元能够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
我老婆上楼了,我跟在她的身后正要上楼,却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叫我:“二哥,老许,二哥,老许……”
声音唤起了我遥远的回忆,忙碌的时光过得飞快,能够在日本这样称呼我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公鸡,一个是赵刚。而对于我来说,他们两个人都像是我上一辈子留下的记忆。这么晚了,在僻静住宅区的阴暗角落发出的这种呼叫很瘆人,他们俩无论是谁都不知道我现在的住处,能够在深夜找到这里,并且呼唤我……我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二哥,二哥……”
叫我的人终于现身了,从楼门拐角处的阴影里,赵刚窜了出来,一把扯住我将我朝旁边拉:“二哥,是我,快点,别让人看见。”
我跟他已经有三年没见过面了,公鸡虽然也没有再见面,我却知道他大概还在歌舞伎町混事儿,赵刚从分手以后,我就不知道他的去向,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今天他突然出现,我的预感很不好,尤其是从来没有联系过,他却对我的情况知之甚详,甚至我家的地址他都知道,难不成他始终在暗中监视着我?
我跟着他来到楼侧面的街心公园,这里黑幽幽地,零落的街灯投下的光晕管不到树荫下面。我看不清楚他的衣着打扮,但是从他那瑟瑟发抖的身体,还有说话时候压低嗓门的样子判断,他混得很不堪,很落魄,我那会儿还没有想到,他不仅仅是不堪、落魄,他面临的是生死危机。
“老三,这么多年你跑哪去了?怎么也不通个信儿。”
赵刚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直截了当:“二哥,我遇到大难了,你得想办法帮我跑路。”
我问他:“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赵刚还是那句话:“你有没有办法帮我跑路?”
“跑路”是我们中国人在日本对“逃跑”、“躲藏”这一类概念的习惯说法,我断定他肯定遇上过不去的坎了,不然也不会这么急三火四的贸然冲到我家来找我让我帮他跑路。
“你别急,跑不跑路也不在这一刻,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慢慢商量,你总得让我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能不能不跑路啊。”
他点点头,我带他去了街区背后小巷道里的一家居酒屋,那家居酒屋跟其他的居酒屋略有不同的是,除了柜台前面的座位,在里套间还有一个小小的火车座式的半封闭包厢,很适合需要躲避外人眼睛的情人隐藏,我便带着他到了那间包厢。
灯光下我才看清,赵刚瘦多了,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牛仔服,脚上是一双脏兮兮的登山靴,遮阳帽边沿外的头发就像女人披肩发。留这么长的头发,我不知道是他故意的,还是没有时间或者没有钱理发,过去,他一向留的都是小平头。
“弄点吃的,饿坏了。”赵刚前后左右打了了一阵,这个坏境看样挺合他的心思,坐定之后,立刻提出了要求。
我说:“你自己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他连连点头:“外面传说的不假,二哥你发达了,早知道这样,我一直跟着你多好。”
我问他:“外面传说?传说什么了?”
赵刚忙着低头点吃点喝,顾不上回答我。他要了双份烤牛排,双份生鱼片,我还以为他带了我的份,连忙告诉他我才吃过不久,吃不下去,一会陪他喝两杯酒就行了。他说他知道我吃不下,也没给我要,都是给他自己要的。
片刻之后,菜肴和日本吟酿都上齐了,赵刚狼吞虎咽,那副吃相告诉我,他至少一整天啥也没吃了。
“你这些年都在干什么?一直没有你的信儿。”我再次问他这个问题。
他摇摇头:“一言难尽,干的都是不能说的事儿,你别问,你不知道更好,知道了就是麻烦。”
他这么说,我也不好再问。吃饱喝足了,他用手背抹抹嘴,然后说:“二哥,你想一想,我一无特长,二无关系,一个中国人,在日本能混出什么样来?要想发财,不干点别人不敢干,不愿意干的事情,怎么生存?我告诉你一句吧,我这几年一直在卖肉。”
我愣了:“卖什么肉?你不至于去当鸭子吧?”
赵刚嘿嘿笑:“就差当鸭子了,我是拿别人当肉卖。”
“你跟公鸡一样,当案内人,拉皮条去了?”
“哪里,我还不至于那么低贱,我是批发,从东南亚、大陆倒卖人口到日本。”
我这才明白:“你是当蛇头去了?那可都是黑社会啊。”
赵刚苦笑:“我哪有本事当蛇头?真当了蛇头也不至于今天跑路了,我不过就是马仔,负责接货送货。”
我还想再问他到底犯了什么事,要跑路,他拦住了我:“二哥,别再问了,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你要是还念我们结拜一场,还有兄弟感情,就帮我一次,借我三十万日元就成,我保证还你,我有钱,都汇到外面去了。要是不方便,尽管说,我也不生气,你就当今天晚上没见到我。”
我犹豫不决了,三十万日元不是小数,不管他的承诺多么认真,拿出去了,就别想着还回来。
我转了话头拖延时间:“你怎么知道我住在那儿?”
赵刚端起酒杯朝我举了举:“这几年你在日本名气不小,你名下不是有个在日中国杂技团吗?海报满天飞,电视广播报纸吹了个底朝天,我哪能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我给你们公司打了电话,又到企业登记所查一下企业发起人个人资料不就什么都有了。”
我是福民企划株式会社的发起人,日本企业登记所有我的个人资料,这没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我的个人资料赵刚居然能轻而易举的查得到,这让我心里有些不快。
赵刚是个聪明人,他马上看出了我的不愉,从兜里掏出证件递给我:“别奇怪了,就凭这要查你很容易。”
我接过证件看看,惊诧不已:“你怎么又成了警察了?”
“假的,我现在啥都是假的。”说着,他摘下帽子,又摘下了头发,露出了秃瓢,他现在更加彻底,把脑袋剃秃了,手里拎的是假发。
他用手背摸着脑门上的汗水:“这假发戴脑袋上真不舒服,就像戴了一顶棉帽子,真他娘的热。”
“我现在身上没有那么多钱,谁出门也不可能在身上揣三十万日元现金,你急不急?如果不急,明天早上我到银行取了给你。”我下决心了,不管他能不能还,这三十万日元我都要给他。在他摘了帽子之后,我蓦然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和公鸡从东京郊外的石材加工厂,给我偷回来一块表演用的石碑的情景。那天晚上,他也是摘下帽子,也是这样用手擦试着脑门上的汗水,那个场景历历在目,我永远也忘不了。
“那好,明天早上十点钟,我还是在这儿等你。”
我们俩分手了,我怎么也想不到,这竟然是我们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