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生活在冰火两重天里边。每天到NEC大楼做清洁工的时候,面对谷仓我就像是在寒冷的冰窖里做鬼。而当我到富士雄家里发挥摩挲技特长,作“推拿按摩师”的时候,精神上的尊重和物质上的收获,让我好像生活在阳光明媚的夏天。我跟富士雄接触、交往乃至于成为相知的朋友,应该是从那个令我终生难忘的星期天开始。
那个星期天,对NEC大楼进行全面清扫。我六点钟就赶到了现场,换好工装,跟着其他清洁工一起来到了大楼的外面集合,等着谷仓分配任务。谷仓站在我们前面,双手叉腰,活像指挥千军万马的伟人,我想,他的感觉可能也确实觉得自己挺伟人。他让我负责室外地坪的清理:“室外地坪清理完以后,你把清洗机送到三楼,我在三楼等你。”
平心而论,作为日本工头,谷仓绝对不会偷懒,尽管他对我严苛到了欺辱的程度,干活却是从来都身先士卒,亲自动手,跟国内那些包工头大不一样,国内的包工头只动嘴不动手。我“嗨咦、嗨咦”地答应着,在日本,当上司对你发话的时候,你必须用这个表肯定的词应答,绝对不能像在国内那样,用含糊的“嗯”或者沉默应对。
室外的地坪临街,也是行人的过道,水磨石地面,有几十平方米。我和另外一个日本勤工俭学的学生负责,我算比较老一点的工人,谷仓离去,我自然而然就是我们俩人当中的负责人。学生瘦弱,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工装穿在他身上空空荡荡,活像面袋子倒空了。
我接好电源,便开始清扫,学生跟在后面顺电线,如果地面上有清扫机难以清除的污渍,他就用铲刀手工清除,他只能做这种事情。好在路人看见我们在清扫,经过的时候纷纷避开,所以无虞刚刚清扫完行人踩踏。即使在室外的行人过道上,我们也不能有丝毫的怠懈,必须按照程序先是清扫一遍,然后再用清洗机冲洗地面,烘干以后,再打腊。
我们还没有打扫完,对讲机就响了,谷仓暴跳如雷地命令我立即上五楼,我解释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他吼道:“交给别人,你马上给我上来!”
他的吼声太震耳了,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心脏怦怦乱跳,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可以断定,今天,这个星期日,我没好日子过。
谷仓堵在电梯口等我,一照面就追问:“你昨天把五楼五零六号写字间放在过道里的报纸回收了?”
白领们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把办公室整理出来不要的废旧报纸杂志以及大量的印刷材料捆扎起来,放在走廊门口,由我们这些清洁工回收。昨天是星期六,各个办公室都会有报纸杂志和废弃的纸张清理出来扔到走廊里,给我们这些清洁工增加了工作量,为了搬运这些废弃的纸张,我险些耽误了下午的课。而且,当时清理搬运这些废旧报纸的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我也记不清楚那个五零六号写字间的废旧纸张到底是谁负责清理的。
谷仓根本不听我的解释,命令我立刻把昨天清理的五零六号写字间的旧纸张找回来:“笨蛋,那些不是要扔的,里边夹带了重要资料,放在那里要搬走的。”
这件事情不论是我做的,还是别的清洁工作的,都没有做错。既然是要搬走的纸张,就不应该随便扔在过道里,跟那些要扔掉的纸张混在一起,任何一个清洁工都会负责任的将那些东西当作垃圾回收、扔掉。然而,在这里,对与错的唯一标准就是谷仓的认识,对我而言,尤其这样。
那整整一个星期天,我在社区垃圾集中处理站埋头翻掘,无望地在堆积如山的垃圾中挣扎,各种各样的纸类垃圾都是我检索的目标。唯一能够让我安慰的是,日本垃圾分类管理极好,每天的纸质垃圾都按照日期分别区域堆放。那天大厦大扫除,本来我可以在中午就下班,但是我一直到了午后时分还在垃圾堆里挣扎。蓦然,我突然意识到,找到那捆所谓的五零六室错扔的文件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这些垃圾中,没有任何一捆垃圾能够表明它来自何方。
我颓丧地坐在垃圾堆旁边,浑身无力,我想明白了,这不过就是谷仓的一个借口,他就是要利用这个借口赶走我,让我失去在这里每小时能够挣到的一千日元。绝望击倒了我,因为,如果失去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失去的不仅仅是每小时一千日元,失去的还有对未来的信心和对自己的失望。不仅仅因为我实在太需要钱了,还因为这足以证明,我连做好这么点事情的能力都没有。
家里来信,姐姐动了手术,手术成功,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为了姐姐,我现在基本上是身无分文,挣一顿吃一顿。我弟弟还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他们家装电话了,并且随信附了他们家的电话号码,让我没事给他们家打电话。过去,电话除了远程通话的基本功能以外,绝对属于高干身份的特权标志之一。听到现在私人家庭只要交钱也可以安装电话,我就想着一定要给我们家也安装一部电话,我到日本以后,跟家里通信息,都是写信,有了急事,就如我姐姐生病住院,需要告知,就发电报。我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听到亲人的声音了。即便可以安装电话了,我们家也安装不起,除非我能寄钱回去。钱,一切都离不开钱,我却没有钱。
我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的离开垃圾场,返回NEC大厦,我估计活早就已经干完,我的同伴也早已离开现场下班回家了。楼外有一个小小的咖啡厅,有的时候,同伴干完活,换下工装,会到那里喝一杯咖啡休息。经过的时候,我透过玻璃幕墙瞥见谷仓正和两个清洁工在那里闲坐聊天,谷仓捧着一杯咖啡,背朝我坐着,厚实宽阔的肩背活像一头日本棕熊。面朝我坐的工友看见了我,跳起来朝我招手,这个时候,我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谷仓,我摆摆手,示意我要上去到更衣室里换工装。
谷仓回过头来,朝我瞪了一眼,又回过头去,并没有答理我。这让我少许安心,如果他要炒我鱿鱼,不会不搭理我。那位工友跑了出来,告诉我,刚才闹错了,五零六号写字间扔掉的的确是废弃报纸,里面并没有夹带准备搬运走的资料。
“谷仓先生说,你可以回家了。”工友传了谷仓的话,“许先生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喝一杯?”我谢绝了这位好心工友的邀请,我怕我实在忍不住朝谷仓那恶棍的脸上狠狠地揍上一拳,害得我整整半天在垃圾堆里打滚,他却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为了钱,那小小的卑微的目的,我必须忍耐,但是,我有权拒绝跟他坐在一张桌子上面喝咖啡。
回到我们合租的寮,富士雄端端正正地盘坐在楼下水泥铺就的小空场上,双手捧着竹剑,一脸的端庄肃穆。我这才想起来,前几天我跟他约好,要欣赏他的剑道,我给他表演我的螳螂拳。他曾经赧颜告我,他虽然已经是剑道六段,却再也升不上去了,考了三次七段,都没有能够晋级。
日本的剑道发源于中国的剑术,在隋、唐时期传入日本。日本人对中国的剑术进行研习修改,扬长补短,形成独特的剑刀合一的日本剑道。在长期的发展中,逐步形成了唐竹、袈裟斩、逆袈裟、左雉、右雉、左切上、右切上、逆风、刺突等九种斩击基础剑法。
到了近代,日本剑道擅长徒步搏击、斩杀的功能减弱,发展进化成为一项武道运动,改用竹刀、穿著护具的对打,并且演变成为现今的剑道运动,成为了广受欢迎、地位崇高的武术项目。
约定了时间,却迟到,不管是什么原因,在日本都是一种非常失礼的事情。我连忙向他道歉,解释我迟到是因为工作中出了一点意外,所以没能够按时返回。富士雄却反过来感谢我能够在百忙中赶回来观照“他的薄技,”并且为给我添了麻烦致歉。这也是一般日本人的文明礼数,却非常让人感动,尤其是当你刚刚在别处受了委屈、欺辱的时候,尽管这种谦和、礼貌带有客套的意味,却也让人感觉亲切、安慰。
稍显繁琐的礼数过后,富士雄摆好架势,开始演练剑道。不知什么时候,赵刚、黄大满和公鸡三个人冒了出来,围拢在我的身边观看。就连住在楼下的酒鬼先生也跑了出来,出来的时候手里还吊着一瓶清酒,可是看到富士雄在演练剑道,连忙将酒放到了地上,盘腿坐下,静静地观看。从这一个细节,我看到了日本人对本国武道的重视和尊崇。回想起我在国内四处奔跑,沿街卖艺的种种情景,我的心头不由涌起一股股酸苦。
我们中国的武术、杂技、戏剧等等,这些都是需要从小就开始苦练的传统技艺,很多人穷极半生,别说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很多人连养家糊口都做不到,比方说我爸爸和我,还有我弟弟,我姐姐。然而,在日本,就连这位整天生活在迷醉状态的酒鬼先生,也知道对剑道给予必要的尊崇,因为它代表的绝对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技艺,而是一个国家、民族的智慧和历史。
这些念头让我浮想联翩,感慨不已,以至于对公鸡做出了“恶态”。他用中文对我说:“这家伙是不是花架子?一会比武的时候,你别客气,就像霍元甲、陈真那样,揍他个满地找牙。”
“你他妈的看港台武侠看昏了?以为武术就是打架用的?你给我闭嘴。”
我对公鸡施以恶态,黄大满和赵刚都愕然地看着我,原来他们也都以为我是要和富士雄比武,过来给我撑腰鼓劲的。
富士雄不愧是剑道六段,一招一式都非常中的到位,动作俐落姿势优美,气势及精神饱满,从起势开始,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强大的活力。剑道属于武术和体育的合体,对抗性很强,不单是个人体能、技能的对抗,更强调心对心的、智对智的对抗。确实,剑道练到六段以上,一般人再想上升段位,非常困难。因为到了这个层面,就已经不是技能、体能的单纯考核,而是意志、心智和精神的较量。
富士雄演练完了,收势鞠躬,双手抱拳,剑柄朝上,剑尖朝下,这是一种极为礼貌、恭敬的姿态。我刚刚劳碌了一个上午,浑身上下汗渍斑斑,还没有来得及洗浴休息,这个时候也只好顾不得礼貌文明了,我觉得,在这种时候,实实在在,把自己的武术功底给对方露出来,才是对对方真正的尊敬和礼貌。
我索性扒掉了上衣,赤膊上阵,先表演了一套七星螳螂拳,仅仅是表演套路和动作,没有运内力气息。螳螂拳是我从学说话开始就一直练到今天的老把式,套路和动作已经驾轻就熟,从我一开始演练,富士雄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刚刚收势,他便马上鼓掌喝彩。醉鬼先生此刻也极为清醒,跳起来竖起大拇指连连说:“中国功夫,日本武道,都好,都好。”
黄大满和赵刚他们三个人也凑热闹鼓起掌来,富士雄更是连连鞠躬:“受教,受教……”谦虚个没完没了。
受到鼓励和表扬,对于我这个刚刚受完屈辱和欺负的心灵而言,珍贵不亚于冬日送炭,夏日送冰,在谷仓那儿遭受的伤害,在这儿得到了精神抚慰。一时兴起,我索性运起气来,旁边的黄大满长期跟我一起表演过武术,知道我要干什么,连忙从院子里捡起一块砖头,递给我,我一掌砍下,转头应声而断。
富士雄和酒鬼先生齐声惊诧,目瞪口呆,我倒没有想到过,在国内并不十分稀罕的硬气功,他们原来还从来没有见识过。他们那瞠目结舌的表情,真实显示出对我的赞叹、敬佩。
黄大满曾经跟我一起四处表演过,对富士雄和酒鬼介绍我:“这对他不算什么,要是有一块石碑,他一脑袋就能把石碑撞断。”
富士雄和酒鬼又是一连声地赞叹:“吆兮……”
富士雄恭恭敬敬地说:“我有很多朋友,由于长期的劳累,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一些伤痛,冒昧地请许君抽时间能关照他们一下。”
当时我对他的要求完全理解为帮忙,无偿的帮助。我也没有犹豫,马上答应,这就叫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中国人的传统。我却万万没有想到,就是从这一简单的要求开始,从我毫不犹豫地答应开始,我的生活发生了彻底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