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夏日夜晚非常热,我们的寮上面这一层属于简易搭盖,屋顶是用铁皮做的,睡在里边就如在烤箱里。我们四条大汉,拥挤在这六平米左右的小房间里,相互间的体温更是增加了室内的温度,屋子里燥热难当。白天既要上课还要打工,非常疲劳,夜间的睡眠如果再不好,很难维持长久的辛苦劳作。
为了能睡得稍微舒适一些,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减少就寝人数,但是这却又是不可能的,以我们几个人的生存状态,离开这里,谁也找不到合适的居所。四个大男人挤在小小的榻榻米上的确不好受,炎热的夏天就更加难过。我看中了壁橱,壁橱如果用来装物,可以装下五六套铺盖,我睡到里边,勉强可以容身,尽管空间狭窄通风不畅,也比跟他们三个挤在一起舒服一些。夏天实在热得睡不着,我又想出了一个办法,用两个脸盆盛满凉水,放到身子两边,两只手臂浸在水盆里,用这种方法给自己降温。
天热,拥挤,我们几个的体温相互烘烤,更增加了室内的温度,那间木笼一样的寮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烤箱。为了尽量缩短那不得不睡却又像上刑一样的睡眠,我们四个常常会聚集在露台上,乘凉,闲聊,熬到眼睛都睁不开的时候,才去睡觉。在露台上,我们交流在东京生存的种种方式和可能,相互诉说各自家里和个人的往事、经历,谈论对东京、日本的看法和体会。我们憧憬着美好的日子,渴望着早早的能有经济能力离开这个简陋、杂乱、肮脏的寮。
“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大目标,每个月能攒十万日元就满足了。”对他们,我并不隐瞒我那卑微、渺小的理想。
黄大满却替我抱屈:“老许,你也太没自信了。说实话,换作别人,许大将军那么欣赏你,早就顺杆爬上去享福了,哪用得着跑到日本受苦。”
那是我还跟我爸爸四海为家到处跑着卖艺表演的年代,我们到广州表演的时候,不知道时任广州军区司令的许世友怎么知道了,他也不打招呼,穿着便衣跑到现场观看,看完了,到台上揪着我爸爸跟我不撒手,说我们表演的是真功夫:“这么好的功夫,不多见,留在广州,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原来,当年在东北的时候,我爸爸参加首届也是末届中国武术大赛获得总冠军的事情,许世友将军早就听说过,这一次他专门过来看表演,就是想确认一下我爸爸这个当年“中国武术大赛”总冠军的斤两是实称还是吹出来的泡泡。
那些年,我们跟着我爸爸打着北京武术协会的招牌四处表演挣钱养家糊口,已经闯出了相当的名气,很多身负武功的现役老将、老帅到了他们的地盘上都会招待一下,所以到了广州许世友将军亲临现场观看也不为怪,许世友将军同样都是武道上人,对我爸爸这个“民国武术大赛总冠军”格外关注也属正常。
我爸爸有对老爷子“永不进官场”誓言,面对许世友将军的好意,婉言谢绝。没想到,他越是谢绝,许世友越是敬重他,在广州期间,多次派车接我们到军区喝酒交流武功。其实,我爸爸如果不是坚守对老爷子的承诺,而且他自己也不愿意受别人管束,渴望自由自在的江湖生活,早在贺龙将军当国家体委主席的时候,就能顺利地混进体制内,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
黄大满说的就是这件事情。公鸡嘟囔了一句:“人有的时候就是犯贱,”担心我反击,又加了一句:“包括我,要不是犯贱,好好的跑出来干吗来了。”
公鸡跟我们混在一起以后,一直不太舒畅,整天愁眉苦脸,沉默寡言,我有时候看着他,实在不敢相信他就是在北京的时候,那个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
他的变化原因很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失恋了。他跟那个开居酒屋的日本女孩千叶还真好上了,刚开始他的目的很不单纯,就是挂上个日本女子结婚成家,归化入籍,起码也得办下永居来。后来接触多了,日久生情,两个人都动了真感情。如果在国内,他们发展到那个程度,谈婚论嫁结婚生子似乎就已经成了定局。在日本却不同,日本女孩讲感情,但是感情却需要可靠的经济基础来保障。公鸡向千叶求婚的时候,千叶提出了两个条件:一个是他必须有国内具有法律证明能力的机关出具的未婚证明,另一个是他必须在婚后每个月交给她二十五万日元,以供家用:“我们日本,女人结婚以后,如果还要上班工作养活自己,会很没面子。”这是公鸡给我们学说的千叶小姐的原话。
第一个条件公鸡能够做到,我也可以给他做证,尽管这家伙挺花,骗过不少女孩儿,可是迄今为止却还是未婚男人。第二个条件公鸡根本就不可能做得到,做不到,千叶小姐就不可能嫁给他。
后来,别人给千叶介绍了一个每个月能保证交给她二十五万日元生活费的五金店老板,千叶就把公鸡彻底辞退了:“我爱你,你也爱我,可是,爱不是决定一切的,没有饭吃,爱还能维持吗?”这是公鸡转述的,千叶辞退他时的原话。
公鸡告诉我,我走了之后,由于少了我这一块收入,胡大叔对他也变了脸,逼着他出去干活挣钱,显然,如果他挣了钱,肯定会跟我一样必须由胡大叔控制,于是他索性借口没本事干活,没本事挣钱,耍赖。胡大叔也明白他那样一个花花公子在竞争激烈的日本,除了去做鸭,没有可能挣钱,于是也就毫不留情地把他赶了出来。
黄大满曾经劝他回国,没想到他还挺硬气,梗着脖子质问黄大满:“凭什么你们能呆我不能呆?我就不信我在日本站不住脚。”
黄大满看到他真急眼了,连忙夸奖他:“这才对,鞠红旗还真有个男人样儿。”黄大满和赵刚不敢把他叫公鸡,一来不熟,二来公鸡也不服他们。
八月十五,永远是中国人团圆、渴望团圆的日子。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们四个离乡背井跑到日本闯荡打拼的中国男人,每个人都装着一肚子思乡,每个人都装了一肚子惆怅,我们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凉台上等月亮。黄大满派赵刚去买啤酒,公鸡自告奋勇去买肉食,他喜欢吃肉。
我和黄大满,守着天上的圆月,默默地坐在凉台上,两个人都没心思说话。我们都在思念远方的亲人,中秋圆月让悠悠的乡愁更加沉重。赵刚很快就把啤酒扛了回来,两大箱。没等公鸡回来,我们连忙打开啤酒开灌,三个人似乎都急于用酒来麻痹大脑,用酒来安慰荒凉的心灵。公鸡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他买了熏牛肉、烤鱼片、猪肉卷等等一堆肉食。
“你们真不够意思,也不等等我就先开始喝了。”公鸡忙碌着摆摊,嘴里唠唠叨叨地。
赵刚连忙拿杯子给他斟酒:“别急,我们先润润口,真正的好酒还在等你呢。”然后变魔术似的从裤兜里掏出来一瓶日本吟酿:“看看,怎么样?”
黄大满看到他买了吟酿,连忙说:“今天晚上AA制,我跟老许两个大的不能白啃你们俩小的。”
在外边跟在国内不同,在国内朋友在一起吃饭喝酒,谁要是提AA,谁就显得小气、计较。在国外,一来是经济窘迫,谁也没有那个本事老请别人吃喝,二来也是习俗,AA制好象理所当然。所以,黄大满这么一说,大家连忙一齐声地赞成。
赵刚给大家都斟满了酒,就邀请黄大满:“黄大哥,你年龄最大,你来说两句。”
黄大满也没有推辞,举起酒杯:“哥几个,我们都是离乡背井到日本来淘金的,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们现在既是同船渡,同在日本这条大船上,也是共枕眠,同在一张榻榻米上睡觉,我们有缘份啊,我提议,既然有缘分,我们就要珍惜这份缘份,我们结拜兄弟吧。”
从我们几个合租了这个简陋、破败的“寮”以来,我们白日各自奔忙谋生,晚上回来了,白天在外边吃得苦、受得累、遭到的不公、受到的屈辱,相互之间说说,心情就能舒畅一些。日常生活中,大家也都是相互帮助,互相关心,人到了这种情况,似乎自然而然就会抱团、就会相互关照。那段时间,是我们几个最穷的时候,却也是我们几个感情最好的时候。
黄大满一说我们结拜兄弟,大家齐声赞成,公鸡更是积极:“我这一辈子最遗憾的一件事就是我爸我妈没给我生产出个兄弟姐妹,闹得我孤零零的在外边打个架都没有人助拳,我们几个这么有缘分,结拜兄弟,我第一个举双手赞成。”
我说:“按照年龄排排,从今往后我们就按照排名称呼。”
黄大满年龄最大,我第二,赵刚第三,公鸡最小,于是黄大满在我们的提议下,领着我们对着月亮盟誓:“老天在上,大地在下,今天是八月中秋,我们四个对天盟誓,不能同日同月生,但愿同日同月死,从今往后,我们四个人就是兄弟,我是大哥黄大满……”
接下来我们几个每个人都报了自己的姓名排行,然后把手中的第一杯酒敬给了月亮,第二杯酒敬给了大地,第三杯酒我们四个一干而尽。
这是九十年代的第一个中秋节,我们四个人,黄大满、赵刚、鞠红旗,还有我,在日本东京清朗的月光下,在日本东京贫穷粗陋的“寮”的露台上,举杯向月,盟誓结拜。
结拜以后,我们几个人心里似乎都有一种难言的激动、感动。孤独、寂寥、无助,经常是远离家国到国外谋生的我们挥之不去的情愫,那份孤独感和无助感,是没有办法用物质和忙碌填补的。我永远记着那一天,九十年代第一个八月十五,第一个中秋节,那天,我们四个中国人,在日本对天盟誓,从今往后,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