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不到黄大满,黄大满过了两天却主动找上门来,他拎了一根白坚木木剑,我见到他怒火中烧,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他进门以后,把木剑递给了我,我还没明白过来他要干嘛,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然后对我说:“二弟,我知道我做得不对,可是我必须这么做。”
“你凭什么必须这么做?你这么做还有没有一点道义?你这不是骗子还是什么?”我愤愤地责备他,却已经没有了刚开始的那股火气。
黄大满说:“这个项目,这个机会,对于我来说,可能一辈子就这一次。这次做成了,我也就能开办我自己的公司,我总不能永远在你手下当职员吧?而对于你来说,同样的机会多得是,起码你现在有福民株式会社,还有做大生意的机会。”
我责问他:“你就为了这么一次机会,把做人的道义,把我们结拜的情谊,把我们的关系都扔了?”
他说:“我知道我这么做很不仗义,很不地道,可是,我不能失去这次机会。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对,对不起你,然而,我不这么做可能今后就永远没有机会了。今天我请你用这把木剑打我,我就跪在这儿,我躲一下就不是男人,你放心打吧,一直把这把木剑打断。木剑打断了,从此以后,我们互不相见,就算你从来没有我这个大哥,成不成?”
我气坏了,高高举起木剑,日本的白坚木木剑材质好,加工质量好,说是木剑,其实和木棍差不多,要是真的把木剑打断,我想他的骨头也就断得差不多了。可是,即便我把他打死了,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兄弟都没有了,我还要那么一个项目做什么?我高高举起的木剑实在无法朝他身上打,可是胸中闷的那一口气又实在难以消散,我把木棍狠狠地砸向了社长室的玻璃砖门。
爆炸一样的巨响吓呆了外边的职员们,黄大满却面不改色,我对他说:“你走吧,从今往后,就像你说的,我们永不相见。”
他站起来,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慢慢地走出了大门。以往,见到黄大满都毕恭毕敬打招呼的属下们,呆呆地目送他离去,就像一帮送葬的孝子。
痛定思痛,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有时候回想起我们结拜的情景,我心痛如焚。公鸡、赵刚早早的就离开了我们,虽然他们离开了,但是却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们的事情。黄大满一直跟我在一起打拼,我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喜怒哀乐,可是,最终他却伤我最狠,害我最深。由于他的背叛,我不但蒙受了经济上巨大的损失,银行贷款压力更加沉重,而且声誉、信誉也必然会受到严重的损害。在日本那样一个极为看重诚信的社会里,声誉、信誉的败坏,比破产倒闭还要可怕。
那些日子,我的情绪糟透了,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心里头憋满了苦水,却没有合适的人交谈、倾诉。我弟弟对我内心的感受根本不感兴趣,这也正常,打小他就那样儿,除了自己的事情,别的事情很难引起他的关注,也许,这是我和我爸爸给惯的。我老婆跟我越来越陌生,同在一个屋檐下,见一面却非常难,我忙,她比我更忙,我知道我在忙什么,却不知道她在忙什么,在这种状态下,我很难跟她坐在一起沟通交流。宫本、富士雄那样的日本朋友可以跟我交流,我却又羞于向他们说起这些,潜意识里,我仍然把他们和中国人分成内外,我们中国人之间的事情是家里事,不好对他们那些外人说。
朋友的背叛,经营的艰困,无处诉说的苦恼,就像酷刑隐藏在我的心里,折磨着我的灵魂。那段时间,我经常一个人跑到居酒屋,独自守着一瓶清酒熬到深夜,然后在酒精的麻醉下踉跄在东京孤寂清冷夜色中。我还有几次独自一个人跑到了歌舞伎町,我给自己的理由是我颓废的神经需要刺激,就像灭火的汽车需要重新启动。实际上,下意识中,我是希望能在这里巧遇公鸡,我不愿意主动去找他,传统的道义要求仍然束缚着我,让我对他的生活方式和从事的职业,如果案内人拉皮条也能算作职业的话,不能容忍。
我坐在歌舞伎町临街的酒吧窗后,从暗淡的酒吧里观望着外面光怪陆离的街市。红男绿女穿梭于灯火斑斓中,如过江之鲫,案内人盯住了游人,就如嗜血逐臭的蚊蝇围攻伤口和大便。无聊,百无聊赖,一杯一杯的酒喝下,换来的是更加怅惘的迷蒙。有两次,醉眼迷离中我去过那家“安慰者”酒吧,但是却没有看到黄大满的女朋友。
我至今不知道富士雄是怎么知道我精神状态不好的消息,他打电话过来,约我过去聊聊。我这才想起来,碌碌繁忙中,我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见过他了。其实,内心里我会经常想起这个日本朋友,然而,对至美那种难言难诉的情感纠葛却让我对他的家望而止步,尤其是现在,当我老婆孩子来了以后,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更怕见到至美了。
我到了他们家,只有富士雄和他的太太在家。我跟他们聊了起来,我把心情不好的原因归结于经营压力大,工作太繁忙,没有跟他们说起黄大满,还有赵刚的事情。我了解普通的日本市民,他们听到这些事情,一定会大为惊诧,也很难理解我们这些中国人在日本社会谋生、挣扎的艰难,尤其是心理承受的巨大压力。
我没有掏心里话,富士雄也只能泛泛地对我劝慰、鼓励一番,话有些空洞,但多少对我也是一个安慰。我告辞出来,走过街角,至美却在后面叫我。我站下,她迈动日本女人特有的快步跑到我跟前,问我要去哪儿?我这才明白,刚才她也在家,只不过没有出来跟我见面。
我有些茫然,因为我确实不知道我现在要去哪儿:“去哪?不去哪,回公司吧。”
她说:“许君如果有时间,能不能陪至美去喝酒?”
我还从来没有单独和至美在一起喝过酒,就答应了她。我至今记得还很清楚,我们去的那家居酒屋有一个很怪的名字“坏情人”。
跟至美在一起,我莫名就有一种紧张、压力感,说来可怜,那个时候我并不懂得,这其实是一种爱恋之情。我们要了吟酿,至美说她不吃荤腥,这几天要去大庄神社参拜,她自己要了一碟浅渍,浅渍是日本独有的腌菜,用淡盐水把萝卜、黄瓜、芹菜、茄子等淡淡地浸泡以后,在碟子里摆放成花瓣一样的“新香”,清香爽口,是日本雅致女人的最爱。男人一般不太喜欢,仅仅用来做食用鸡鸭鱼肉之后的清口之物。
几杯酒下肚之后,紧张感被酒精驱散,我们之间话也多了起来。至美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言的事情:“我从许君的面色上看,许君的情绪很不好。许君夫人孩子来了以后,就很少到我们家来了,你们都还好吧?”
原来,她看到我心情不佳,怀疑我跟我老婆夫妻感情出了问题。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心理作怪,我连忙否认:“没有,我们感情还好,再说,儿子都那么大了,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那许君怎么看上去闷闷不乐的,我今天听许君跟我父亲谈话,也是言不由衷,有什么不可以对至美说吗?”
至美的温柔可人,彻底解除了我的武装,也许是有了酒劲,也许在那种心境下,我也本能渴望有一个红颜知己听我述说,于是我把我们四个人结拜兄弟,后来分手,以及最近赵刚死去,黄大满背叛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说到伤心处,我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至美也眼泪汪汪,握住我的手安慰我:“许君,请你放开胸怀,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跟我们企盼的原本不同,我们都是命运手中的玩物而已。我们应该做的是,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坦然相对……”
那一天,我们俩在那个“坏情人”居酒屋谈了很久,喝了很多,其中,除了在我悲情大作的时候,两手相握,相互安慰以外,没有任何出轨的话,也没有任何出轨的言辞。从小受到的教育,无论是我父亲的耳提面命,还是舆论的软压力引导,都让我难以突破道德的樊篱。而且,面对至美那么美好的女孩子,我就像面对一件珍贵异常却又易碎的工艺品,只有默默地观赏,没有一丝占有的贪念。尽管这样,我们这一次的聚会仍然成了我命运中的灾难。
其实,现在想起来,即使没有那一场聚会,我老婆也会寻找别的机会和借口来实现她的目标。从小,她闷不吭声甩着大棒子砍男孩子脑袋的往事,其实已经暗示了她狠辣、绝然、冷酷的性格特征,可惜,我没有把那些性格特征跟我的现实生活联系起来,没有把那种性格特征跟可能给我们的家庭生活造成的负面影响联系起来。
我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我老婆现在似乎也已经习惯了我的晚归,我回去再晚,她也不闻不问。她也经常回来得很晚,有的时候她带着我的儿子,有的时候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家里。我曾经问过她都在外面干什么,她说她结识了一些日本妇女,跟那些日本妇女一起学习茶道、插花。有的时候说她在外面补课。她的语言天分比我好,在语言学校的成绩比我好得多,日常对话,日语熟练程度一点也不亚于我这个已经在日本呆了十年之久的人,这也让我相信,她可能真的在外面补课。
几天后,宫本邀我商谈帮他竞选众议员组织后援会的事情,回到家已经深夜十二点多钟了,我惊讶地发现,我老婆在家,而且没有睡觉。她满面寒霜地把一叠照片甩给了我:“自己看看,我说你怎么对我们娘俩那么冷淡,原因我明白了。”
我拿过照片一看,愤怒和羞耻感搅成的邪火烧疼了我,我问她:“这些照片是怎么来的?”
她不屑:“先别管照片哪来的,你先把你在哪和那个女的干吗说清楚。”
我这个时候说了一句最不应该说的话:“这个女孩子是富士雄的女儿,我们是朋友,你别瞎胡猜忌,你可以说我,不能羞辱人家。”
我的本意是为了解释清楚我和至美的关系,却忘了,也根本不可能想得到,对了心怀恶意的她,我的解释实际上等于出卖,等于给了她闹事的借口。
她“哼”了一声,然后极为刻毒地说:“我说么,一个男人独身在日本这样的花花世界,怎么可能那么老实,这不,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你选择,两条路,一条我们离婚,另一条,我到他们家去,让他们给我说个清楚。”
这两条路对我而言,都是绝路,离婚对我来说,简直是从来没有想过的噩梦,我不敢想象,我的儿子,没有父亲,或者没有母亲。她去找富士雄家,可想而知会闹成什么样子,我同样不敢想象,善良无辜的富士雄一家竟然因我而招致羞辱,今后我还怎么面对忠厚善良的富士雄。
面对无法面对的选择,我只能一走了之,因为我没有办法再和她那样的女人对话,我当时还没有想到她这只不过是一个圈套、陷阱,如果那个时候我能冷静地想一想,她居然能够雇人跟踪、监视我,背后意味着什么,我也许不会遭受后来那么残酷的羞辱和失败。
当时,我避开了她的锋芒,心想,睡一觉起来,她和我可能都会冷静一些,这些事情不难解释清楚。然而,我老婆,同一个大院杂长大的、刘叔叔的第三个女儿刘老三却一点没有继承她父母的品质,绝对不是一个善良之辈,反而,沾染了足够的大杂院、小胡同里的痞气。她竟然果真跑到了富士雄家里,揪着至美质问人家跟我到底是什么关系,骂人家是第三者插足,破坏别人的家庭。
这种中国式的折腾让富士雄一家人都难以招架,面对一个中国女人的混闹,富士雄那种日本男人唯一的选择就是给我打电话,通知我过去领人。我接到富士雄的电话连忙朝他们家奔,一路上我的脑子就像燃烧的煤球,恨不得炸开来才好,按照我当时的火气和温度,如果我赶到的时候,我老婆还在那儿闹,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抽她一顿大嘴巴。然而,我老婆却是一个极为机智的女人,她知道这种行为肯定会招得我火冒三丈,也估计到我在怒火之下,八成会做出不计后果的事情,于是见好就收,赶在我到来之前撤了。
我到了,第一件事当然就是向富士雄、美智子,还有至美道歉,深深地道歉。可是,还没等我张嘴,富士雄反过来向我道歉,连连鞠着躬说:“真对不起许君,给您家里人添麻烦了,小女不懂得中国家庭的习惯,冒昧跟许君单独相聚,给许君家庭造成了困扰,万望原谅。”
我连忙解释:“请你们千万不要误会,千万不要生气,是我老婆的不对,给你们家造成了麻烦,千万请原谅。”
富士雄说:“对不起许君,我们的友谊存放在这里,”他指了指胸口,“今后我们不会再给许君家庭添麻烦了,拜托。”
说完,富士雄和他妻子还有至美,深深鞠躬,不再起身,我的心一阵荒凉,阵阵寒潮掠过,就如冬天的戈壁。日本人的表达方式我懂,富士雄的意思是告诉我,我们过去的友谊就此打住,今后希望我不要再去他们家,也不要再跟他们见面,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我从他们家退了出来,一直到我离开,他们一家三口的身子都没有直起来。我的泪蒙住了双眼,富士雄,这位令我深深崇敬的日本汉子,忠厚、善良、乐于助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心目中的恩人。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不知道我如今在日本能混个什么样儿。今天,却主动提出来跟我断交了,而且断交是这样一种方式,明明我老婆做得不对,他们一家三口却那么低垂了腰身,向我深深地鞠躬、致歉。日本有谷仓那种恶人,也有海帮那种恶势力,但是,富士雄用他的行动告诉我,日本人的主流是他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