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我老婆振振有词地告诉我,她之所以跑到富士雄家里闹,目的就是要让我跟他们家彻底了断:“什么好人、恩人,少拿那一套瞎话蒙我,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好人,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你还不是为了人家的姑娘?”
对这个话题我已经彻底厌倦,我也明白,跟她讨论这个话题只能证明我傻,除此以外,没有任何意义。当时我还没有想到,她跟我这么闹,有什么别的背景。后来我才明白,她这是在积累跟我摊牌的分量。她要通过嫁给日本人,取得日本国籍。
就在我后院起火,内外交困之际,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看看来电显示,电话号码是陌生的,接听以后,才知道竟然是黄大满找我。
“你还找我干吗?我们不是已经发誓永不相见了吗?”我余怒未熄,新火正旺,回话的口气自然非常不耐。
“老二,我完了,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你得救我。”黄大满恳求我。
我问他:“你不是作了五亿多的大生意,已经发了吗?怎么能完?是不是拿我开心呢?没那个必要吧。”
他告诉我,我们当初就都上当了,那个中影株式会社的社长大冈根本就是一个骗子:“我们收的客户预订金都让他卷跑了,现在日本警视厅都开始追查了。”
原来,那个大冈本身就是日本警视厅追缉的诈骗犯,跑到东南亚作了整形,换了身份,又跑回日本做了这么一场大案,然后卷了三千二百万的客户预订金一跑了之,尽管有日本警视厅插手调查,却也是马后炮,根本连他的下落都找不到了。
黄大满露出了哭腔:“老二啊,你要是念在我们一起同甘苦共患难这么多年,借给我三千万日元,我就能把那些客户的预订金还上,还上了我还能再想办法,不然我就彻底完了。”
我那会儿刚刚收购了野村谷的那栋楼房,欠着银行大笔贷款,资金周转非常困难。但是,如果我真心愿意帮他,以我在日本的社会关系来说,筹措三千万日元应该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是,我无论从感情上,还是从理智上都不想帮他这个忙。感情上,他背叛了我,我现在听到他的声音都会厌恶。理智上,我怀疑很可能他这是又一次欺骗。
我答复他,态度非常决绝:“不可能,别说我现在没有那么多钱,就是有,我也不会借给你,你这是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四个字从我的口中说出,我忽然有了一种阴暗的窃喜、畅快感觉。黄大满听到我如此决绝,没有说话,挂断了电话。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他接触,由电话传递的一次接触。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就像一阵轻烟,从我的世界消散得无影无踪。有人说他跑到南美洲去了,也有人说他跑回国了,还有人说他被追债的人派的杀手给灭了。
如果他还活着,我祝福他今后能有好日子,如果他已经不在人世,我祈祷他能够进入天堂。
那一年,似乎命中注定我要遭遇太多的背叛和分离。不久,我老婆正式向我提出了离婚,她的理由都是她自己编造的,却又都有证据,证据里包括那一叠在“坏情人”居酒屋拍摄的照片。
“你要是不同意离,我就到法院起诉,你在外边胡搞,婚姻过错方在你,根据婚姻法我有权追究你的损害赔偿。”
她说的是中国的婚姻法,我不知道日本的婚姻法这方面是怎么规定的。不管日本这边的法律是怎么规定的,我都不可能跟她走上法庭,因为,如果跟她走上法庭,势必要牵扯上富士雄一家,尤其是至美。我不可能把无辜的富士雄一家人拽到法庭上去遭受羞辱。
我签了离婚协议书,我唯一的条件就是:我要保留我儿子的监护权。她争执了一番,我告诉她,如果她不同意这一条,即使闹到联合国去,我也不可能离婚。
拿了离婚协议书,她带着儿子和我让她在北京买房子的那几百万日元走了,那几百万日元她一直牢牢把在自己手里,似乎那本来就是她的钱。儿子才上小学,一直由她带大,而且我工作太忙,不可能给他很好的照顾,所以,她带着儿子走我并没有异议,我想,我拥有我儿子的监护权就够了。
她紧接着就嫁给了那个开雷克萨斯的日本男人,这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他们早就已经两情相悦,明铺暗盖了许久,我却一直还被蒙在鼓里。那个男人是一个商社的社长。三个月后,她,我的前妻,跟我在同一个大杂院长大的刘老三就正式申请归化成了日本籍。
痛定思痛,我扪心自问,我和她,结婚,育子,但是,我们却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我们爱吗?也许她想过,我却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的结合,充其量应该称之为成家过日子,是一个由社会和习俗构成的定式而已。我想,如果我或者她,相互之间能有我和至美那种感觉,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就分手。想通了这一点,离婚分手的就成了很快就能过去的阵痛,也许,就此分手,对我,对她,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春节到了,我弟弟回国探亲,我警告他,不准他把我离婚的事告诉我爸我妈。他提出了一个条件,马上给他办永居权,然后他要把老婆孩子带到日本来。我答应了,我弟弟就是那么一个人,无论你多么苦闷、多么倒霉、多么痛苦,你都别想感染他,他对别人的主观感受天生具有免疫力。就在我妻离子散的当口,他还能提出为他办理永居权的问题,还能想到回家带他老婆孩子到日本过好日子。而我这个当哥的,遭遇婚姻破裂,妻离子散,巨额的银行贷款压力,等等这一切,对他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对了,哥,我走的时候你让仓健忍送我一下,我回国一趟,带的东西多。”临出门,我弟弟站下,返回头对我说。
我苦笑:“行啊,没问题,你直接找他就行了。”
公司的车平常由仓健忍开,我自己没有车,我不习惯驾车,更不习惯让别人给我驾车,我喜欢坐公共交通工具。
日本人的春节跟我们中国人不同,我们的春节是农历初一,他们的春节实际上就是我们的元旦。春节到了,我弟弟回国了,过去曾经跟我一起熬过那么多除夕夜,在一起熬过那么多大年初一的公鸡、赵刚、黄大满先后离我而去。今年,我原来以为可以过一个三口人团团圆圆的春节,现在却落个孤家寡人,不但没有了老婆孩子,连朋友也一个都没有。
这是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悲凉春节。大年三十的那天早上,我出门购买一些晚上吃的东西,我还买了几瓶酒,准备用酒帮助我渡过漫长的除夕之夜。我做这一切有些机械,身体按照预定的目的行动,大脑却停留在另外的地方,也许这就叫神不守舍。我从商店的扶梯下楼的时候,明明看到了台阶,却忘了迈脚,结果我从扶梯上滚了下去。已经付过款的食物滚落满地,四周一片惊声尖叫,我感到左腿就像被榔头敲打一样剧痛。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左腿的剧痛却让我再一次跌跪在地。旁边有人叫了急救车,有人想帮助我站起来,还有人在帮我捡拾散落四处的食品,记忆最深刻的是一个老大娘提着摔破了的酒瓶,满脸歉意:“真可惜,这么好的酒全都撒了。”
我挣扎着朝那位老大娘笑笑,急救车来了,急救中心的医生护士训练有素的将我抬上了急救车,在急救车声嘶力竭的呼啸声中,我被送进了医院。我的胳膊、肩背上都有软组织挫伤,最严重的是左腿,左小腿胫骨断裂。
看着病房洁白的四壁,我苦笑,看来,这个春节我就要在这间病房里度过了。那天晚上,显得格外寂静,腿上的剧痛已经缓解成钝钝的隐痛,不能再那么残酷的折磨我。可是,我的内心却一片荒芜,肉体的疼痛在精神的痛苦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在这中国传统的大年三十之夜,回忆成了我唯一用来消磨时间的活动。大概是心境太糟,回忆的内容几乎没有可以令我高兴的事情,从小到大,我遇到的所有痛苦和磨难,似乎都顺着回忆这条快车道再次回来折磨我。不知不觉中,泪水顺着我的眼角洇湿了枕头。
我渴望睡眠,睡眠能够把我从眼前这孤独寂寞的除夕之夜解救出来,能够把我从往日痛苦的回忆中解脱出来,我按响了呼叫铃,让护士给我拿一点帮助睡眠的药物。那一年的春节,是让我刻骨铭心的一个春节,我一个人孤零零,依靠安眠药在东京的医院里度过了此生最为凄凉的除夕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