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高和2023-06-28 10:005,858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爸爸负责对外的一切事务,采买食品,打听局势,随时给井口通报消息。最重要的消息就是八路军进了沈阳城,沈阳全城老百姓热烈欢迎。原来,老毛子占领沈阳以后,驻守冀东地区的八路军冀热辽军区第十六军分区的四千多名八路军,在司令员曾克林的率领下,从抚宁出发,日夜兼程,一路接收了山海关、绥中、兴城、锦西、锦州等城市。紧接着兵临沈阳,经过和老毛子的紧张谈判,进入沈阳,组建了沈阳卫戍区。卫戍区贴出公告,要求藏匿起来的所有日本人到卫戍区报到登记,承诺保证所有报到登记日本侨民的人身安全和个人财产安全。

  那个时候,我爸爸根本就不知道八路军是干什么的,井口反倒比我爸爸清楚,告诉我爸爸,八路军就是抗日战争中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部队,他弄不清楚的是,这些八路军怎么会那么快就占了沈阳,老毛子怎么会把沈阳城交给八路军。不过他想到,毕竟不能永远这么躲在中国老百姓家里,他们一家日本人,迟早会让别人知道,于是他决心自己按照公告要求,去卫戍区报到,家属仍然留在我爸爸那儿,等他看明白情形了之后,再决定下一步的出路。

  “许君,如果我万一遭到不幸,女人们就交给你了,奈子可以做你的仆人,樱子可以做你的妻子,拜托了,拜托了。”井口临分手的时候,在门外对我爸爸这么说,连连鞠躬,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满脸泪水了。

  我爸爸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安慰他:“不会有什么事的,你放心好了,你是好人,请你相信我们中国的古话,好人好报,一定会没事的。”

  我爸爸目送井口渐渐远去的背影,发现他的背已经有些驼了,走路步子也有些拖沓,从后面看,就像一个老者。我爸爸忍不住叹息:“何必呢,不好好在日本呆着,非要跑我们中国干吗来?”

  “许君,您说的不对,不是我们要来,是国家逼着我们来,请您不要怪罪我们。”我爸爸回过头,樱子站在他身后,穿着中国女人的大缅裆裤,大棉袄,却深深地给他鞠着躬。那副日本做派,任何一人看都能认出她是日本人,我爸爸吓坏了,一把把她拉回了家里。

  井口到了卫戍区,登记了自己的身份,上缴了自己的证件,看到他是工程技术人员,八路军就象得到了宝贝,不但没有为难他,反而给他提供了武装保卫,要求他回南满铁路机务段上班。经过一次接触,井口居然对八路军感觉好得了不得,当场就交待了他还有家眷,希望八路军一并保护他的家眷,八路军满口答应,说到做到,在井口把家搬回了原住所之后,还给他的家外面贴上了严禁骚扰的牌子。不久,八路军又成立了沈阳首届人民政府,并且正式聘用井口为南满铁路总工程师,井口又照旧开始到机务段上班了。

  井口一家平安了之后,我爸爸没有再去机务段上班,他辞了工作,决心要把我叔叔的骨殖送回原籍山东老家安葬。落叶归根,人死返乡,这是那个年代人根深蒂固的观念。我爸爸多少年以后多次对我说:你叔叔活着的时候,我没有照顾好他,现在他没了,我不能再让他流落到外面当孤魂野鬼,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把他送回老家,葬进祖坟去。

  那个时候,兵荒马乱,抗战刚刚结束,国共两党又为了争夺东北这块战略要地剑拔弩张,战争一触即发。国民党要防备东北的解放军和关内的解放军联手,做出了关住笼子摸鸡,堵住洞口抓虎的态势。殊不知,解放军也同样怕国民党入关逃逸,一心要在东北把国民党军队彻底吃掉。两家想法不谋而合,入关的所有关口,分别被国民党和共产党两家封了个铁紧,用古话形容,就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我爸爸这一趟回乡之旅,可以说是九死一生。

  我爸爸专门买了一张油布,又求裁缝把油布缝成一个袋子,然后把我叔叔的骨灰从坛子里请出来,装进了油布袋子,再把油布袋子外面套上了枕头套,然后就背着我叔叔的骨灰上路了。白天,我爸爸背着我叔叔,夜里,就枕着我叔叔,有时候碰上兵祸,半夜三更起身就跑,哪怕情况再紧急,我爸爸也从来没有忘记带上我的叔叔。

  所有关口都被军队给看死了,任何人不能出入,剩下的只有一条水路,就是从营口走水路到山东威海。那个时候已经没了正常的客货船,只能搭乘渔民偷偷运输客货的小渔船。我爸爸听到这个讯息,就又从山海关转向营口,打算从营口找机会搭船回山东威海。战乱时期,风声鹤唳,路断人稀,没有谁还敢在这种时候跑车拉客赚饭碗,凡是民用车辆,包括骡马大车,碰上军队,不管哪一方的,都有可能被随时征用,跟着军队进退。所以,我爸爸一路上基本上只能靠两条腿,一步一步地从山海关丈量到营口,至于到了营口以后,能不能找到回山东威海的船只,那就只能凭运气了。

  我曾经问过我爸爸,那么远的路,就他一个人靠两条腿走,路上怕不怕?孤独不?我爸爸眯缝了眼睛,眼神甩到天边去了,似乎能够越过时空看到那过去的时光:“我不孤单,没觉得怕,一路上有你叔叔陪伴着我呢,白天跟我一起跋山涉水,夜里跟我睡在一堵炕上,闲了还能跟我拉呱。”

  我爸爸说得很真切,我却听得非常伤感,忍不住眼泪就往外边涌,我爸爸反而比我豁达:“哭啥?这一切都是命,话说回来,那一路,多亏你叔叔保佑我,不然我早就成了荒郊野鬼,现在哪还能有你们。”

  经过北镇的时候,我爸爸晚上宿在道边的一家车马店里。那种车马店都是大通炕,没有铺盖,来了客人,往上面一滚就睡,第二天一大早起身走人,好处就是便宜。这是我爸爸一路上极少几次正经八百地睡到屋子里。客人并不多,除了他以外,只有几个拉脚趺子。睡到半夜,不知道哪一方军队开始打炮,炮弹轰隆隆地砸到外边,爆炸声有如惊雷。已经睡着的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惊醒了,本能地就朝外边跑,我爸爸下意识地抱起装着叔叔骨灰的枕头,也跟着别人朝外边跑,刚跑到门口,紧紧搂在怀里的枕头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掉到了地上。

  这个枕头跟我爸爸的命一样重要,那是无论如何不能丢的,我爸爸这一趟长途跋涉,为的就是这个枕头,这个枕头在我爸爸心目里,就是他的弟弟。我爸爸弯腰捡枕头,却不知道哪个急匆匆往外边跑的人在我爸爸背上按了一把,以我爸爸的体格武功,别说那么随手的一按,就是用尽全力想把他摔倒也不是容易事。可是说来也怪,那天晚上就是那么随手一按,我爸爸竟然两腿一软,头重脚轻,抱着我叔叔的骨灰摔倒在地上。还没等他爬起来,外边院子里就传来了轰隆隆的爆炸声,那爆炸声震得人脑子嗡嗡鸣叫,耳朵片刻之间就什么都听不见了。我爸爸吓坏了,趴在地上没敢动弹。

  过了一阵,再没有炮弹飞过来,我爸爸慢慢爬起来,抱着枕头到门口察看情况,院子里的惨象把我爸爸惊得魂飞魄散。院子里有一个三丈方圆的大坑,翻起来的泥土成了朱红的泥浆,四周到处散落着人残破的肢体。刚才还在一铺大炕上同睡的人,除了我爸爸一个,剩下的全都被定格到了这个叫北镇的车马店院落里。我爸爸那一刻脑子几乎成了空旷的冬日原野,留下的唯一念头就是两个字:快跑。他抱着我叔叔的骨灰,也就是那个枕头,一路上感谢着我叔叔的救命之恩,一口气跑了三十里。

  快到海城的时候,路上总算有了行人,一路走来,孤独寂寞,如果遇到危难之事,连个呼救的人都没有,所以一看到旅人,我爸爸虽然不敢贸然跟人家招呼,却也不远不近地相跟着,算是就个伴。那几个人的路数很怪,核心人物是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大汉子,其他人也都挺胖,年纪却轻得多。胖大汉子心情显然很不好,一路上骂骂咧咧,有两次还动手扇了一个年轻胖子两个脖溜。从口音上判断,他们应该是北平的,却不知道为什么跑到这儿来了,从方向上判断,他们可能也是想从营口上船,奔天津,然后从天津回北平。

  快到海城的时候,我爸爸加快了步子,他看了看天,太阳刚刚西斜,如果赶得好,到了镇店还来得及撂场子,收几个零钱。我爸爸盘缠不多,一路上省吃俭用,轻易不住店,能够在露天地里凑合就在露天地里凑合,能够在农村找个农家借宿就尽量借宿。有镇店又有时间的话,就撂摊耍把式,赚几个是几个。

  那个时候我爸爸还不知道这里就是海城,是国民党军队把守出海口的重镇。到了城区里头,我爸爸找了个人来人往比较多的地界,就撂摊准备耍把式。他按照习惯,在地上用石头写了三个大字:山东许,这在行话里叫亮招牌。他写那三个字的特点是许的最后一笔,也就是“许”的那一竖,一直朝下面拉,能拉多长拉多长,所以后来有人拿他开玩笑,说山东许,尾巴长,能拉多长就多长,这个顺口溜后来一直延续到我爸爸到北京天桥的摊上,我们胡同里的白氏兄弟还带着胡同里的孩子,添油加醋地朝我们念诵这段顺口溜,耍笑我们。

  我爸爸刚刚走了一趟梅花拳,那几个操北平口音的胖子也跟屁股进了街,看到我爸爸在撂场子,就一起凑过来看热闹。为首的胖子看到了地上我爸爸亮的招牌,怔怔地发呆,片刻突然抢进场子,高喉咙大嗓门的问:“请问先生您就是山东许?沈阳的山东许?”

  我爸爸弄不清他这一问是好意还是坏心,不敢贸然回答,也不知道他这是踢场子,还是别有用意,愣怔怔地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个彪子。按照规矩,我爸爸正在撂场子的时候,别人是不能贸然进去的,就像戏子正在表演,你只能在台下叫好或者喝倒彩,却不能上台搅闹。

  “这位大哥,您要干吗?”我爸爸反问他。

  那个人没回答我爸爸的问话,执拗地追问:“你真是沈阳的山东许?”

  我爸爸万万没想到,在这里还有人知道他的名头,关键的问题是,不知道他的打问是好心还是恶意,于是迟疑未答。那人却主动告诉我爸爸:“我姓满,心满意足的满,单字一个鹤,仙鹤的鹤,北平的,你到北平天桥打听一下,都知道。你真是山东许?”

  我爸爸看他主动介绍了自己,也就告诉人家:“我是山东人,也姓许,就是不知道大哥问的山东许是不是我。”

  那人朝我爸爸拱手作揖:“我果然没有猜错,一看你的身骨就知道是练家子,而且功夫不浅,再加上你的胶东口音,我估摸八九不离十就是您。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满鹤这厢有礼了。”

  我爸爸问他:“听您的口气,好像您找我有事儿?”

  满鹤哈哈一笑说:“没什么事,就是想认识认识您,这一次到沈阳本来要参加中华全国武术比赛,结果仗打起来了,比赛推迟,白跑一趟。早就耳闻山东许独自威震日本武士的威名,这一次想着如果能见到山东许也不虚此行了,就跑到洪师傅武馆找您,我来之前就打听清楚了,知道您在洪师傅武馆委屈,结果洪师傅说您不知去向了,闹得我好失望,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有缘分,有缘分。”

  我爸爸听到自己的名声居然连这位北平的满先生都知道,心里暗暗得意,表面上却非常谦虚:“哪里,没什么,没什么,您看到洪师傅了吗?看到铁牛没有?”

  我爸爸心里还一直梗着铁牛骗他让他带鸦片,然后又出卖他,想把他置于死地那桩事儿。可惜的是,回到沈阳,就碰上了井口先生一家要他隐藏,我叔叔也不在了,心乱腿忙,一直没顾上去找铁牛的麻烦,听到满鹤提到了洪师傅,便追问起了铁牛。

  满鹤不知道我爸爸跟他们之间的过节,告诉我爸爸说,他不认识铁牛,不知道铁牛还在不在洪师傅的武馆,不过洪师傅的武馆还开着,也见到了洪师傅:“洪师傅在沧州落难的时候,我见过他一面,那个时候洪师傅潦倒了,心劲也没了,没想到现在东山再起,气势还闹得不小呢。走,兄弟,既然今天见到了,跟兄弟美美喝一场去。”说着,也不管我爸爸答应没有,拽着我爸爸就走,刚动窝,三五个年轻胖子就追了出来,满鹤得意洋洋地对那几个年轻胖子张扬:“看到没有,这就是我常给你们说的山东许,还不快过来拜见许英雄。”

  那几个年轻胖子连忙趋过来,齐刷刷跪倒地上给我爸爸叩头,行跪拜礼。这是大礼数,我爸爸刚刚跟人家相识,那里好意思接受这种跪拜大礼,连忙侧身让到满鹤身旁,连连谦让,让人家起来:“别这样,别这样,没什么英雄。”

  满鹤是个豪爽之人,哈哈大笑着把我爸爸推到那些年轻人跟前,大啦啦地说:“让他们拜见您,是给他们面子,这些小猴崽子在北平街上横着呢,”然后对那几个“小猴崽子”吩咐:“我陪许爷喝几盅去,你们别跟了,老老实实在屋呆着,不准到外边惹是生非啊,这里可不是北平。”回头又对我爸爸介绍:“别在乎他们,都是我的徒弟。”

  我爸爸跟着满鹤走,心里暗暗嘀咕,他实在弄不清这人的路数,说他是武道中人吧,看上去却肥肥胖胖,身上的袍子一看就知道是好绸缎,看样子也挺有钱的,像个生意人。说他是生意人吧,他却又带徒弟,对武道中事情也非常熟悉,连洪师傅在沧州的事情都知道。身边这位不城不乡、不文不武、非农非商之人,着实让我爸爸费了思量。

  我爸爸肚子里窝不住话,更憋不住疑惑,尽量委婉地问人家:“大哥,您是干嘛地?”

  这话在我爸爸自己觉得已经非常委婉了,可是如果换做别人,就会觉得他非常唐突,口气也不够平和。可是他碰到的是满鹤,这又是一个粗爽汉子,根本没有在意我爸爸问的话是不是生硬,有没有冒犯的意味,马上告诉我爸爸:“我是玩摔跤的,跟你们的武术是两个路数。”

  我爸爸这才明白,他原来是摔跤的。在北平,摔跤在满人中非常盛行,他听说过,却从来没有见识过。由此判断,这位满鹤也是一个满人,便随口问了一声:“大哥在旗?”

  满鹤哈哈大笑:“现在还有什么在旗不在旗,旗早就倒了,做点生意,顺带着玩跤。”

  我爸爸没敢再吱声,因为他不懂得摔跤,不过可以断定,这位满鹤肯定也是摔跤名家,不然不会巴巴地从北平赶到沈阳来参加什么中华武术大赛,只不过我爸爸不太了解摔跤这个行当,也就不太知道摔跤的名家。

  满鹤叫上了酒菜,那年月,所谓酒,也不过就是高粱烧刀子,所谓菜,也不过就是酸菜炖粉条,里边窝几片肥猪肉。有了酒菜,两个人就聊了起来,满鹤最感兴趣的还是我爸爸跟日本柔道紫带过招的事儿,我爸爸只好又把事情从头到尾述说了一遍,满鹤一再邀约我爸爸到北平去找他,我爸爸口头上答应,心里却想,满身都是没办完的事情,真要去北平,可能也得下半辈子了。

  两个人正吃着喝着聊着,就听外边有人呼啦啦乱嚷,他们刚开始还没在意,紧接着就看见小饭馆的急慌慌地关板锁门,满鹤满腹怀疑地问店老板:“天还没黑呢,你们这是干嘛?”

  老板告诉他们俩,外边嚷嚷,国军过来拉趺子了,你们俩千万别吱声。

  我爸爸一路走来,最怕碰上军队拉夫征兵,如果不是有急事要事,谁也不会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出门,碰上了,被抓走,还能不能有后半辈子,后半辈子是怎么回事,就只能交给老天爷做主了。所以我爸爸尽量不走大路,远远瞄见有穿军衣的,赶紧躲得远远地。听到外面是军队抓夫,我爸爸和满鹤都不敢再作声,悄悄地等着风声过去。片刻之后,店门就被拍打得咵啦啦震响,店里的人都不敢应声,就听外边有人喊:“妈拉巴子,装死啊?老子知道你们在里边,再不开门老子就扔手榴弹了。”

  店老板吓坏了,只好过去把门打开,门一开,门口就被兵堵住了,黑洞洞的枪口活像圆睁的怪眼,死死地盯住了我爸爸和满鹤。到了这个时候,武功再高,也斗不过枪口下面的刺刀,我爸爸跟满鹤只好乖乖束手就擒,让那些士兵绑了押了出来,然后到广场上集合,再转运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继续阅读:4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浮世风尘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