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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和2023-06-28 10:003,416

  一直到了船上,满鹤还在唠叨那句话“爷们,不是你,满爷今天就这二百多斤就撂到海城了,从今往后,咱爷们可就是生死之交了。”

  我爸爸都听烦了,他现在一门心思就是盼望着快快开船,四周,黑沉沉的海面让他没来由的紧张、慌乱。他紧紧抱着枕头,里边装着叔叔的骨灰,尽管骨灰用油布缝制的袋子装着,他还是担心不时扑上船板的海浪把叔叔的骨灰溅湿了。

  那天,他和满鹤被当兵的绑了朝广场上送,我爸爸悄声问满鹤:“怎么办?”

  满鹤悄声答:“跑啊。”

  逃跑对于我爸爸来说,不是难事,我爸爸最担心的是,一会到地方集合的时候,当兵的把他的枕头给抢了,那样他再想跟我叔叔会合,再想把我叔叔安葬到老家的祖坟里,可能性就几乎不存在了。我爸爸已经用缩手功把捆他的绳套解开了,这个时候就趁正好途径一条胡同的时候,帮着满鹤也解开了他的绳套,我爸爸悄声对满鹤说:“我跺脚,你上左边的房,我上右边的房,然后到刚才那家酒馆会合。”

  满鹤点头,我爸爸一跺脚,就蹿上了右边的房山墙,然后吊在了房檐上,士兵还没反应过来,我爸爸已经翻身爬到了房檐上面。满鹤身躯肥大,动作相应笨拙一些,虽然也攀到了房檐,却翻不上去,吊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我爸爸回头看到,心都凉了,一个动作利索的士兵举枪瞄准,眼看着就要扣动扳机,那么近的距离,只要枪响,满鹤不死必伤。急中生智,我爸爸随手接下一片瓦,灌上劲道,砸到了那个举枪瞄准的士兵脑袋上,士兵惨叫着扔下枪捂着脑袋蹲到了地上。我爸爸那一瓦片,灌上了内劲,用力很足,那个士兵伤得肯定不轻,最轻也得脑震荡。

  满鹤也是个有急智的家伙,胡同只有两人宽窄,上面的房檐他翻不过去,就喊了我爸爸一声,扭身使了个摔跤变脸的身法,身子一扭,用全身力气反过头朝我爸爸这边的房檐跃了过来,我爸爸连忙伸手将他扯了一把,这一回满鹤顺利攀上了房檐,两个人顾不上说话,扭头就跑,踩得瓦片乱响稀碎,后边传来了一阵忙乱的枪声。

  他们一溜烟跑出了海城,我爸爸提醒满鹤,他那几个徒弟怎么办?要不要回去接接?满鹤此时就像刚刚逃离虎口的羔羊,刚刚冲出牢笼的野狗,气喘吁吁地连连摆手:“别管了,别管了,到营口再说。”

  两个人一口气跑出去几十里地,才找了个山洼洼蜷缩着睡了。

  到了营口之后,满鹤那几个徒弟倒也真的不善,跟屁股就缀了上来,我爸爸挺佩服他们的,满鹤却不屑:“没啥,我们事先都订好地点的,路上碰到啥事冲散了,就到下一站约好的地点会面。”

  他们住的是老奉天大旅社,那个年月,这家旅社就算高档宾馆了,由此我爸爸看得出来,满鹤是有钱人。住进这家旅社,是我爸爸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能够洗澡、洗衣裳的地方。晚上,睡在软绵绵的棕床上,我爸爸却非常不安,他不知道到底能不能从海上走得成。满鹤倒是挺不在乎,告诉我爸爸,什么事都别管,吃好睡好养好精神,把这一路的疲乏彻底赚回来,一切都由他张罗:“不把你老弟平平安安送回山东,我满爷在江湖上就白混了。你就放心吧,我自己个不也得走海路吗?”

  有了满鹤这话,我爸爸就安心地住了下来。既然有了相对稳定的住所,我爸爸就又给我叔叔供了个灵位,用纸牌写了我叔叔的名号,摆在桌上,又用碗盛了些细沙,插上香烛,晚上,则枕着我叔叔的骨灰枕头,跟我叔叔唠嗑。

  满鹤没事就过来找我爸爸聊天,这才知道我爸爸随身背负着我叔叔的骨灰,这一趟远行就是要把我叔叔带回山东老家安葬。满鹤也是个性情中人,感动不已,含着泪给我叔叔的灵位拜了几拜,又叫来他的几个徒弟,朝我叔叔跪拜了一番。

  几天后,满鹤征求我爸爸的意见:现在国民党已经封锁了出海口,民用船只一概不准出海,他们联络了一艘渔船,船老大是老舵把子了,沿着海岸把他们送到山东没有问题,因为风险太大,要价很高,我爸爸连忙问要多少钱,他最担心的是钱,因为他实在没有钱。

  满鹤说,钱的事你别管,你就说怕不怕?敢不敢搭这趟船?

  我爸爸连忙拍胸脯:只要有船能走,就没什么不敢的,船老大敢跑船,我凭什么就不敢坐船?

  满鹤高兴了:“好,我就知道山东许不是孬种,水里火里我们兄弟一起趟。”

  又过了两天,半夜三更,满鹤跟我爸爸,还有他的几个徒弟,悄然在一处荒海滩上,爬上了这艘渔船。我爸爸上船以后才发现,同时搭船的并不仅仅是他和满鹤那伙人,还有十来个人,有的看上去是读书人,也有的看上去好像商人,还有几个看不出名堂。

  上了船之后,船老大却不开船,客人们都急得要命,天亮了再开船,很容易让国军的舰艇发现,一旦发现,全船的人都得倒霉,轻则关押,重则枪毙。显然,这一船人都有各自的理由,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乘坐这艘不太靠谱的渔船撞大运。

  船老大解释说,现在潮水不顺,出海也走不了,还得让潮水冲回来,一直得等到黎明时分,潮水顺了,才能出海:“你们放心,我经常跑这条道儿,清楚得很,黎明时分,国军睡得正香,没人出来查船,反而更妥靠。”

  一直到天边露出了鱼肚白,船家才开船,渔船摇摇晃晃驶出了荒滩,飘摇在茫茫大海上,整船的人没有一个说话的,一个个面色死灰,所有人的心也跟这渔船一样飘摇不定,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有两个秃子,跪倒甲板上,喃喃祷告起来,我爸爸他们这才知道,这条船上还有不知哪座庙里跑出来化缘的和尚。

  “他娘的,乱世什么怪事都有,和尚不老老实实在庙里呆着,满世界乱跑啥?”满鹤瞧不上那两个和尚公然把恐惧散布出来,喃喃骂道。

  船刚刚走了一袋烟的工夫,远处的海平面上就出现了一股黑烟,船老大立刻面如死灰,开始拼命的摇橹,我爸爸他们也感觉情形不对,逼问船老大怎么了,船老大这才说有军舰,但愿军舰没有发现他们。

  “要是发现了呢?”满鹤追问。

  船老大无奈地说:“能跑就跑,跑不了就让他们逮。”

  满鹤气坏了,破口大骂:“操你祖宗的,你不是说这个时候出海国军都睡觉呢,最安全可靠吗?”

  船老大也不耐烦了:“操你姥姥,我说是说,国军又不归我管,我能怎么着?你长那么胖,有发威风的功夫,赶紧帮着摇船,跑快点比啥都强。”

  满鹤想想也是那么回事,就招呼了他的徒弟,全都操起桨,拼命划起船来。其他乘客见状也纷纷帮着划船。

  我爸爸提醒船老大:“帆啊,船帆挂起来啊。”

  船老大解释:“你还怕国军发现不了我们啊?谁不知道挂船帆跑得快,可是船帆一挂起来,国军肯定就发现了。”

  正说着,那艘炮艇已经露头了,刚一露头,就开炮了,这一炮是警告,炮弹远远落在海里头,对船本身没有什么威胁,只有炸起来的浪花涌到了船头,提醒大家,这趟旅行应该适可而止了。

  船老大这个时候也来劲了,因为,如果被抓了,别的都不说,这艘船肯定要被没收,这艘船就是他的身家性命,身家在前,性命在后,没了身家,要性命还有什么意义?既然已经被发现,也就没有必要再躲躲闪闪,船老大豁出去了:“挂帆,挂帆。”

  船小二应声开始扯帆,炮艇也发现他们开始扯帆,炮弹又发射过来,这一回可是真打,多亏距离远,没有准头,炮弹远远落到了船后边。

  满鹤扔下船桨,扑过去帮着船小二扯帆,边扯边骂他那几个徒弟:“狗日的猴崽子们,快过来帮忙啊……”

  我爸爸说,那一阵他已经万念俱灰了,没了满鹤那股子狠劲。他紧紧抱着枕头,最担心的就是在翻船落水那一刻,自己不小心撒手,和弟弟的骨灰分开了。明摆着,他们这艘渔船,根本就跑不过炮艇,即使能跑得过炮艇,也跑不过炮弹,除非船老大决心投降,就算是投降了,他们也得因为违反禁令私自出海被处以极刑。

  船帆很快升了起来,却没有风,船老大急得要死,跺着脚骂老天爷,骂海神爷爷,骂这一船倒霉的乘客。谁都明白了,船老大已经不抱什么希望,所以才敢放肆地诅咒所有神明和乘客。炮艇接连发射炮弹,有一发炮弹就落在船舷附近,炸起来的海浪险些把渔船掀翻了。我爸爸紧搂着枕头,对我叔叔念叨:兄弟啊,不管出什么事,哥都和你在一起,你要是在天有灵,就保佑哥迈过这道坎,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回老家去,如果你也没招了,哥就陪着你葬身大海,下辈子咱哥俩再谋个好日子吧。

  我爸爸说,他刚刚对我叔叔说完这句话,蓦然一阵大风刮来,船帆顿时鼓得就像怀胎十个月女人的肚子,那艘小渔船就像装上了翅膀,似乎在水面上飞了起来,一眨眼的工夫,就把那艘炮艇甩得见不到影了,只有远处炮弹爆炸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再过片刻,连炮弹爆炸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全船乘客欢呼雀跃,船老大跪在甲板上感谢老天爷、海神爷爷保佑了他和他的船,请求老天爷、海神爷不要把他刚才骂他们的话当真,原谅他急眼之下放的臭狗屁。我爸爸却把枕头搂得更紧了,在他心目中,就是他弟弟,我叔叔的在天之灵保佑了他,保佑了这一船人。估计这话说出来别人也不会相信,我爸爸就没说出来,一个人在心里暗暗感谢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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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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