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从来没有考虑过回来么?”安塔伯锡再次问道。
语气缓缓,声音轻轻,但是别有一丝诡异之感。
就好像,这句疑问,是他给他最后的抉择。
殷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语气也很轻很淡。
明明是大殿之上座上与座下的距离,明明相隔那么远,但是声音却那样轻柔,就好像梦境中的呓语;
明明离得这样近,不过就是大殿之上座上与座下的距离,但是目光相对时,却又觉得好遥远好遥远,好像隔着千万银河,遥遥不可及。
“安塔,你还想听我说什么呢?我的回答,自初代战争刚起的时候,我就已经给过你了。”
安塔伯锡忽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在票决是否发动战争时,殷对他说的话。
即便是已经过去了这么这么久,他也依然能回想起当初的一字一句,就好像每个夜晚,都曾聆听到的祈祷。
——“安塔,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发动战争,去争夺本就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现在拥有的,难道还不足够吗?”
他当时是怎样回答的?
有些忘记……
啊,想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那些东西本不是属于我们的?宇宙对待我们的不公平难道还少了吗?你又如何得知,他们如今所拥有的一切,不是因为宇宙偏心,从我们这里夺走从而赠与他们的呢?!”
——这是他当时的回答。
当时年轻气盛,那些针锋相对的话语,他们都已经不再说了。
这一次,是兵不血刃。
安塔伯锡从高座上起身,一步一缓地向殷走去。
每一步,脚下都好像踩着先者与敌人的骨血。嗜杀,尊贵,还极尽优雅。
他们之间,终于只是面对面的咫尺距离。
但是不知为何,却比刚才那段冗长距离,还要更觉得遥远。
中间隔着的是苍茫银河,是晦暗鸿沟,是无论怎样都跨越不了的夙愿追求。
沉默良久,安塔伯锡率先开口,打破了周遭的沉寂,对殷说道:“殷,我知道你志不在此。你一直都是向往自由随性的,受不得繁琐规则的束缚。所以你从来不觉得,这世间对你强上了怎样的枷锁。所以你最后,选择了离开魔族。
“但是你看看这魔族!”他张开双臂,向后退了几步,眼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疯狂和不甘,“他阴暗!他肮脏!他在这个生来不见天日的地狱深渊,忍受着宇宙给予的所有不公、蒙受其他种族的所有误解和诋毁!——我们生来就是如此的吗?我们都是宇宙中的沧海一粟,凭什么,那些种族就能自诩比我们更加高贵呢?
“他们一边厌恶我们、不敢招惹我们,一边,又在背地里诋毁我们。——他们比那些明晃晃的战火硝烟,更加让人觉得恶心和恐怖!
“殷,我能理解你的所有选择。”他复又上前,双手的动作好像是想要将殷抱住,但是却在距离殷的身体不到半寸的时候,硬生生顿住,不敢再靠近。
他血红的眼中,似乎有泪光依稀:“但是魔族实在是太潦倒了……我们为什么要忍受宇宙带给我们的不公正?殷,你看看,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最开始是没有错的。倘若宇宙公正,这世间怎么会有战争?难道我们愿意发动战争么?然后继续忍受其他种族的畏惧与厌恶?——我们逼不得已!
“我一直都理解你的选择。”他再次重复了一遍,“但是,殷,你是魔族初代的魔将,你是最有能力的,也是最必须背负使命的。
“你看看我们的子民,他们自一生到魔族,还什么都没有做过,就要蒙受如此的不公正!你身为初代魔将,身为被他们刻成雕塑供奉在因费尔罗最中心、和魔主并肩的信仰,——你怎能置之度外?!”
他的声音时而低迷,时而高昂,抑扬顿挫,又带着些微的疯狂和不甘,以及自身责任的沉重。
这样的话语,即便是不能最动人心,也能够让那些航向迷茫又无定所的人,清醒清明。
殷愣在原地,微微低垂了头,连眼眸也轻微低垂,好像是在深思着什么。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
两两相对,相对无言。
他是初代的魔将,骁勇善战,在战场上杀伐决断,面对自己的子民时,却又清明润朗。
在这晦暗魔族,就好像本不属于这里的太阳,明媚又温柔。
他向来是厌倦战争的。
因为会流血,会疼痛,会让战争中的无辜者们,牵连其中,最后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但是,这如今,好像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
战争中,没有无辜者。
他们各自代表着自己的种族,成为战争杀伐中的一柄利刃,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而他,身为魔族初代的魔将,身为魔族子民们心中可与魔界之主比肩的信仰,——他应当拿起利剑。
即便这些非他所愿,即便这不是他自己的抉择,但他如今身在其中,如今承蒙其中,便应当引领战争,为自己的种族而战。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大殿外面的鬼鸦与鬼鸢来来回回不记飞了多少趟,久到外面如弯刀一般的肋骨、上面的岩浆纹路,因为长久的沸腾,而迸出炽烈火星。
殷终于开口。——
“我回来……”
三个字,很轻。
轻得好像绒羽飘零在平静水面上荡起涟漪时那般的轻微;
轻得,好像光是这三个字,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在安塔伯锡似不可置信又似意料之中的矛盾眼神中,他缓缓闭上了双眼。
以一种极尽疲惫的沉重姿态。
安塔伯锡抱住他,右手一遍又一遍地轻拍他的脊背,好似安抚一般,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殷,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殷重新睁开双眼。
或许是还没能完全接受自己的自由被责任剥夺,所以双眸显得有些憔悴和无神。
他望着安塔伯锡身后的高座。
黑色的,金色的,白色的。
血红的。
而后,他开口,问道:“之后的计划呢?你要我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