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夫人见笑了。诺尔瑞夕很怕生,当时也没想到会和您相见,所以就向您隐瞒了一些事情,还望您见谅。”
她这样解释道。
在神界时,她连神主的面子都敢轻拂,如今,却为了维护小孩子一颗单薄又自尊的心灵,硬生生撒了这么一个无需过多揣测都能分得清真伪的脆弱谎言。
他听得很真切。
一字一句,每一句,都好像是能烙印进骨血一般,那样沉重,又分外清晰鲜明。
这样清晰又温柔的话语,仿佛黎明乍破时的太阳,一下子就照进了他漫无前路的冗长黑暗中。
自此,世界晴朗,万物明光,连带着一整颗心,都被点亮。
她……
竟然是这么想的么?
虽然是很拙劣的谎言,但是她能对另一个人下意识地去维护他的脆弱和自尊,他就已经觉得,足够了。
人们也常常为某些虚假的情谊所动容或流泪。有些时候,这段感情的发展过程或许并不那么重要,结局的圆满,就已经太多不容易,所以也不再奢求,连带着过程也要完美。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遗洛,灰与琥珀色的眼眸似暗淡又似清明,干净的眼白微微泛红,好像还有波光碎动,只是神色实在复杂,叫人捋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
缇莲连忙摆手,左脚不自觉地向后移了半寸,面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局促和紧张,脸颊更红了几分:“不不不,您过谦了,是我莽撞了……”
话音落后,三人之间,竟再没了任何言语。
缇莲心想,自己今天必定是太累了,才让大脑都短路。——她作为一个与遗洛并不相熟的外人,怎么能刨根问底地去追究这些东西呢?
而且她刚才实在是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自一开始的时候,她就不该擅自将话说得那么完满。
她应该让自己的话语留有一些余地。
如此,才不会让大家都陷入这般尴尬的境地。
应该也没有沉默多久,但是缇莲就是觉得,这短短的几息无声相望,实在是太过漫长。
是遗洛率先打破这样的沉默。
只见她从桌上的餐盘中,拿起了一片被切得方方正正的烤面包,递到了诺尔瑞夕的嘴边,温声笑道:“诺尔瑞夕,这是缇莲夫人亲自烤的面包,很美味呢,你要尝尝看吗?”
面包的纹理,稍微有些粗糙,触碰到他的柔嫩嘴唇时,能够很明显地感知到一股轻微的摩擦。
他不动声色地向后偏了一两分,额前的细碎刘海,将他眉心间的微蹙也隐藏些许。他的眼神复而淡漠,叫人看不真切他心中所想。
但是他还是很听话地张开了嘴,轻轻咬了面包一口。
只是目光最终的落点,却是遗洛的指尖。
这双手很好看。
洁白,纤细,肉眼可见的柔嫩。
带着经年的微凉红润,还有脆弱。
连指尖都泛出好看的颜色。
“好吃吗?”她看着他的眼睛,有些期待地问道。
一旁的缇莲夫人见此,本来因为沉默被打破而放松下来的状态,身子又紧绷了一些。
她也如同遗洛那样,看向诺尔瑞夕的那双眼睛中,暗藏了几许期待。
诺尔瑞夕顿了顿,余光瞄了一眼旁边似乎很紧张的缇莲夫人,唇角轻轻扯了扯。——
“好吃。”
遗洛松了一口气。
缇莲夫人也是。
“你喜欢吗?”她又问道。
“……”他刚刚张口,想要回答遗洛的问题,但是另一边却传来某位男子的呼唤。——
“缇莲夫人,请帮我打包一下这些面包!——”那位客人说着,还往他身后木柜上整齐摆放着的烤面包们指了指。
“好的——请您稍等一下——”缇莲夫人先是回应了他,而后又转回头,抱歉地看了一眼遗洛和诺尔瑞夕,解释道,“实在是抱歉,木昔不在,今天店里面有些忙碌……”
遗洛接着应道:“是我们突然到访,打扰到您了。您先去忙吧,不必管我们。”
缇莲夫人这才离开。
——但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断,遗洛已经不在意刚才自己问诺尔瑞夕的问题了。
而诺尔瑞夕也再没有机会去提起。
他的确是想回答“喜欢”。
但是他刚才,其实并没有吃出什么味道。
可能是咬得太小口了吗?
他甚至连烤面包的香味都闻不到。
但是面对遗洛那充满期待的眼神时,他又不好让她有所失望。
而且烤面包的主人就在旁边紧张地看着他,如果他说了什么失礼的话,可能又会让大家都重新陷入尴尬的境地。
所以他说“好吃”。
但其实,真的是没什么味道的干巴巴的粗糙食物啊……
这样想着,他忽然意识到,会不会是自己太挑剔了?
而后,他回想了一下遗洛看上去高贵无比实则居住在简陋木屋里的淡然冷清模样,心想,以后还是不要太挑剔,不然妈妈可能养不起他……加上家里还有另外几个人,到时候要是实在养不起了,要是又……
他想到这里,忽然顿住,阻断了所有思绪的蔓延。
大脑一片空白,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遗洛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堪堪回神。
“……啊、妈妈,我在,怎么了?”他的眼中难得有一丝慌乱神情。
遗洛一直关注着他的神情变化,自然没有错过这一闪而过的慌乱。
“你在想什么呢?这样出神。”她虽然是这样问,但却是递上了自己手中的牛乳,转移了话题,“要试试看牛乳吗?很甜美的呢。约希特和斯贝一也有在喝牛乳,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他很庆幸遗洛自己转移了话题,因为他刚才具体在想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乱七八糟的。
原本还算淡漠清明的一颗心脏,都因为今日种种,重新变得混乱。
然而,他只知道遗洛自己转移了话题,却没想过,遗洛就是故意这样做的。
她虽然不懂很多人情世故,但是对于自己的孩子,心思总归是要细腻些许的。
虽然她只是单纯地以为,诺尔瑞夕只是没有从刚才她和缇莲夫人之间的对话中回过神来而已。——但是她因考虑到这一层,不再去揭一次他的难堪伤疤,都已经足够了。
怀着一种不知名的心情,诺尔瑞夕接过了她手中的牛乳,浅浅地饮了一小口。
舌尖触碰到纯白色牛乳时,他的面上并无什么特别的变化。但是如果能够垂眸,看看他的眼睛,就能轻易察觉,这个人的眼中,有什么光亮,渐渐凝固。
他能很清晰地感受到牛乳的浓稠质感,但是要说味道……
和他之前喝过的露水,有什么不一样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