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咂巴了几下嘴,又喝了一小口牛乳,然后才将杯子端在胸前,抬眸,认真地对遗洛说道:“嗯。牛乳很甜美呢。”
——他已经渐渐意识到不对劲了。
他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也闻不到遗洛身上的气息。
这是忽然发生的事故。
因为在此之前,他还是“正常”的。
虽然没有接触过露水以外的食物,但是他当时是可以清晰嗅到其中的淡淡花香的。而且每次靠近遗洛,他几乎都能闻到遗洛身上的玫瑰花夹杂着自身体香的美好气息……
然而如今,他竟然都闻不到了。
如果不是这次的面包,如果不是此刻的牛乳,他或许都不能发觉,——自己已然失去了嗅觉和味觉。
他心中无数惊颤,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自己变得“不正常”了。
但是却始终没有任何头绪。
他来到遗洛身边的每一天,生活都“正常”得不像话……
他有些出神,没注意到遗洛说了什么,直到遗洛抬起手在他的眼前晃悠了几下,他的目光才重新聚焦到她的身上。
“诺尔瑞夕,你哪里不舒服吗?为什么今天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呢?”遗洛的眉心微微蹙起,眼中有深沉担忧,蒙着一层薄雾,浅淡隐现。
“啊……没有……”他有些心虚,手上的力道不注意,松了几分,杯子差点滑落。
他虽反应过来,堪堪接住了杯子,但是牛乳还是洒了一些出来,溅在了神圣洁白的神明袍上,很快,便渗透进去,留下几团牛奶渍。
让这件神明袍,看上去顿时就廉价了那么几分。
——果然啊,再高贵神圣的东西,哪怕只是沾了一点点的脏污,他们的光亮,都将黯淡。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下意识地道歉,垂下眸子,只看着那处的脏污手足无措,不敢去看遗洛的眼睛。
遗洛眉心的褶皱愈深。
她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右手,指尖泛起淡淡的白光,掸去了原本已经渗入衣料的牛乳,那一处便恢复了原来的干净洁白。
也恢复了之前的高贵神圣。
诺尔瑞夕这才抬头。
正巧就对上了遗洛的视线。
这双好看的、其中仿佛有流光辗转的灰色眼睛中,究竟蕴纳着怎样的情感呢?
是无奈吗?
是怜惜吗?
是心疼吗?
还是……
还是深深深深的一种,——悲凉呢?
“诺尔瑞夕,你究竟……在害怕些什么呢?”她看着他,这样问道。
诺尔瑞夕一愣。
——是啊,他究竟,在害怕些什么?
他知道吗?
他好像是知道的。
但是那些思想,真的可以宣之于口吗?
——答案必定是不能的。
如果不能,那么他的惶恐,就永远是未知的,没有尽头的。
“妈妈……”他颤声开口,带着从未曾有过的哭腔。——带着即便是刚刚离开冰茧,接触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他都不曾有过的哭腔。
遗洛等待着他的下文,可是他除了唤她一声“妈妈”之外,竟然就再没了任何言语。
就好像,他所有的气力,都只能支撑他堪堪吐出这么两个字来。
其余的,都全部被惶恐带走,抑或是为了安抚自己心中的惶恐,与之相搏、消散……
沉默几息之后,遗洛不长不短地叹息了一声,道:“诺尔瑞夕,你也像约希特和斯贝一那样,害怕我会再次遗弃你吗?”
他的睫毛轻颤。
如果单纯如此,他也不必这样惶恐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遗洛身边的人……很危险。
这样的“危险”,撇开他与那两个小孩的个人恩怨,并不单指某一个人。
他们每一个人,单看,他都不觉得有什么压迫和威胁,但是直到将他们联想在一起,——也包括他自己,他才感受到一阵浓沉浓沉的窒息。
可是这样的感觉,他只能很模糊地感受到,却不能说出口。而且即便是他能将这种感受表达出来了,按照遗洛的性子,她也必然是会宽慰他,叫他不要多想的……
她实在是太温柔了。
即便她整个人看上去淡漠凉薄,但是骨子里的温柔,却是怎么都掩饰不去的。
即便她说她不喜欢麻烦,但是她总是在遇到他们这些“麻烦”的时候,救他们于水火……
她根本,不舍得放弃任何一个人。
她温柔固执到,一定要自己亲自撞了南墙、破了皮,才肯回头。
所以,遗洛永远永远都不能理解到,他此刻的惶恐。
她只能像理解约希特和斯贝一那样,单纯将他的所有反常,都以为是害怕她将他遗弃,并且向他解释,——一遍又一遍地解释:“诺尔瑞夕,你永远是妈妈的孩子。妈妈永远不会抛弃你。你相信妈妈,好不好?”
她甚至觉得自己也被压上了冗长冗长的无奈:“要我怎么做呢?你们才会相信,我永远不会遗弃你们……”
——“要我怎么做呢?”
他整个人都不禁一怔。——
是啊,还要她怎么做呢?
她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单纯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啊。
她的出发点,她的过程,她的目的……都是为了他们的一个圆满。而他们之所以惶恐,之所以让她如此无奈,都不过是因为——他们太贪心了啊……
他忽然就想通了,刚才踽踽独行的漫长黑夜,此刻也豁然开朗。
——如果他的所有惶恐不安,都是因为自己奢求的东西太多,那么放弃那些奢求,是不是就能够轻松许多?
只要……
只要留在妈妈身边,就好了。——这样的小希求,应该,不算贪婪了吧?
那些如今以为的异常甚至是不安,能不能就全部抛之脑后?如果有些生命迟早是要消亡的,那么终日担忧“消亡”的到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战争、灾难,也是如此。
这一路荆棘,一路鲜花盛开,尽管昂首阔步。未来,未知,都不应该成为如今的困惑。
它不能囚禁任何人。
人们偶尔想起,为它思量一二,就足够了,不能让它的未知所带来的疑惑和不安,再占据更多的身心……
思及此,他伸出手,将自己整个人都送进了遗洛的怀中。
在感觉到遗洛身形微愣之后,他也学着约希特的模样,像一只小奶猫撒娇一般的,在遗洛的怀中蹭了蹭,道:“妈妈什么都不需要再做了……”
他的声音带着些微鼻音,因为整个人都埋在了遗洛的怀中,所以听上去还有沉闷。透过衣料传入耳中,少年的干净声线里,还带着一丝撒娇意味的甜软。
“妈妈只需要爱我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