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昔最终还是拿到了归顼的眼睛。
确切来说,是归顼自己将眼珠逼了出来,让木昔亲手接住。
没有想象中的血腥画面,没有鲜血如注,也没有痛苦的凄厉哀嚎。
甚至,归顼看上去就好像是解脱了一般,如释重负。
木昔注视着手中的眼珠,脑海中一片空白,似乎还没有从这样的刺激中回过神来。
这颗眼珠很美丽。
没有像人类眼珠一样的眼黑与眼白,也不是如之前所看到的灯红色。
是非常明丽的蓝。
宛如雨后初晴的天空,碧空如洗,明净澄澈。
像一颗宝石,上面还有清透露水的凝结,便更有一番好似能映照人心的干净。
“归顼大人……”木昔不禁喃喃开口。
原来,大人的眼睛,竟然是这样好看的么……
然而,在他再次抬头时,眼前的这番唯美景象,便被瞬间打破。
——失去了眼珠的眼睛,那里只剩下一个单调的眼眶。没有眼珠,里面便是一望无际的空洞和黑暗。
倘若仔细看,或许还能瞥见几分岩浆蒸腾时所散发的热气,以及周遭汩汩流动的滚烫岩浆。
唯独没有鲜红的血液。
他尽量不让自己显得有多害怕,双手小心捧着归顼的眼珠,柔声问道:“归顼大人,您不疼吗?”
归顼不敢摇头,便只是嘴上回答道:“我已经疼过了。”
木昔微微歪头,眉心轻轻皱起,好像还是不解:“你还经历过比这更痛苦的事情吗?”
归顼闻言,轻轻动了动.身子,那些铁链上的倒刺便顿时将他的皮鳞勾破,又有鲜血一般气息的岩浆,自伤口中汩汩流出。
岩浆灼烫,流连在伤口处,便更是一种不见冷光的折磨。
归顼的声音,似乎一下子就悠远了许多:“一如此刻。”
木昔不禁再次问道:“是什么囚困了您呢?您看上去很厉害,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呢?”
归顼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什么囚困了他?
他不知道。
他当时虽然心死,但是单凭一个人类,还是不足以将他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千万年的。
所以究竟是什么困住了他?……
时间过去太久,他已经忘记了。
又或许,——谁会愿意去记住伤痛呢?
“那个人”,包括他的每一个后代,都会试图得到他的力量。但是因为他的心脏已经先他的身体一步“死亡”了,所以他们都不能从他身上汲取到一星半点的好处。
可是他毕竟是宇宙中唯一的龙義。
虽食之无味,但也弃之可惜。
所以他们将他关在这里。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一代复一代。
或许是他思考了太久,木昔得不到回答,也觉得自己的问题可能让对方为难了,便想着换一个话题。
然而,正此时,归顼身上的岩浆星火的纹路,忽然大亮了一下。
于是,他心口处的狰狞伤疤,便完全落入了木昔的眼中。
一览无遗。
“啊!”木昔不禁惊呼出声,“归、归顼大人,您的、您的心口……”
他毕竟只还是个孩子,有很多事情都是顾及不到的。
比如说一些或许能令人伤心的往事;比如说,此时此刻,归顼身上的伤疤。
它们都是不可回忆的。
但是木昔什么都不清楚。
他只是在,发自内心地,遵从自己本能的反应罢了。
好在归顼也并不介意。
他只是有些微怔。
这么久,这么久,他将自己的心封锁,他的身体被铁链囚困。
带着倒刺的铁链,有一道锁在了他的咽喉处,他一动,那些锋利如短刃的倒刺,便会穿过他的皮鳞,割破他的咽喉。
虽然这样的伤口不足以让他消亡,但是那些人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蒂舟“指尖獠牙”上的一抹焰火,涂在了那些倒刺上。
所以,倒刺割破的不仅是皮鳞,还有这本就死寂的心脏和脆弱的神经。
是比身体上的伤痛,更加残忍千百倍的痛苦折磨。
因为这样,他已经很久没有大幅度地垂首了。
也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心口处的伤疤了。
——那是二代战争时,魔族的大祭司,用他的枯骨右手,穿透他的身躯、心脏,为他留下的永不可磨灭的疤痕。
他本来都快要忘记了的,但是木昔如今的模样和惊呼,又唤起了他的回忆。
对此,他的内心竟然异常的平静,毫无波澜。
很奇怪。
他可以感知到自己的心脏已经重新鲜活,但是如今在面对曾经最最折磨自己的伤口时,竟还能如此冷静平淡。
就好像,已经完全麻木了一般。
“……啊,这是……”过了很久,归顼终于缓过神来,轻轻开口,回答木昔,“很久之前留下的伤疤了。很吓人么?”
今天一定是木昔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这么长久地蹙眉了。
“是的。它很吓人。它就像长足绒毛蜘蛛被碾压过后的残破模样。它看上去特别、特别吓人……”
顿了顿,他伸出手去,似乎是想去触摸那处伤疤。
然而奈何手太短,根本够不到,于是就只能停留在半空中,眸光哀切。
“它看上去会让您很痛苦……”
木昔一家,虽然艰苦,但是缇莲夫人对他很疼爱。平时,他也是一个手指割破了都会忍不住流泪的小男孩,如今看见了如此狰狞的伤疤,便难免不会觉得惊异和害怕。
他不禁联想到平时自己不小心摔伤时感受到的那种疼痛。——那种连渗血都吝啬的细小伤口,跟归顼心口处的伤疤比起来,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他的眼眶红红,眼中波光微起。
就好像,已经能够感知到归顼受伤时的疼痛。
也或许,这伤口似乎就在自己的的身上一样。
归顼见他这先委屈起来的小模样,竟然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问道:“你在心疼我么?心疼我这个怪物么?”
木昔自动忽略了他的自嘲,——也有可能,他听不出来归顼是在自嘲。
他只是尤其认真且坚定地一点头,然后抬头,重新看向归顼那只已经空洞晦暗的左眼。
“您看上去受了很多苦,我该怎样才能解救您呢?”
——“您看上去受了很多苦,我该怎样才能解救您呢”。
归顼的整个身子一僵。
周身血脉中的滚烫岩浆,似乎全都回流到心脏,让被他的尾巴圈起来的木昔,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皮鳞忽然一凉。
——多么,多么美的一句话啊。
多么动人的一句话啊。
如果说这句话的人早一点出现就好了。
偏偏是这个时候。
偏偏是在这个……即便是心脏重新“复苏”,也已经不能一如从前那般鲜活的死寂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