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簇拥中,一个身穿绯红官袍的老者,被众人簇拥着,慢悠悠地踱了出来。
年纪看着得有花甲了,胡子头发都白了,但那腰杆挺得笔直,精神头却足得很。
胸前仙鹤补子,活灵活现。
手里按着一把嵌宝的尚方宝剑,派头十足。
面相清癯,唯独那双眼睛,像是深不见底的古井,偶尔闪过一丝精光,能把人看个透心凉。
当朝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太子太傅——杨昌!
李云飞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是他!
这位在朝中以“老成谋国”、“手段强硬”闻名的主剿派大佬!
皇帝派这尊大神来,绝不仅仅是“宣慰”那么简单!
“臣,福建等处地方总兵李云飞,恭迎钦差大臣杨阁老圣安!”
李云飞心里明镜儿似的,戏,得做全套!
他当先一步,“噗通”一声,领着身后乌泱泱一片文武,直接来了个三跪九叩五体投地!
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杨昌站在船头,居高临下。
目光缓缓扫过跪在地上的李云飞,扫过码头两侧那些雕塑般、却杀气冲天的军阵,又扫过远处港湾里那些炮口狰狞的战舰。
眼神深处,闪过一丝谁也没瞅见的复杂光芒。
半晌,他才慢悠悠地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不怒自威的劲儿:
“李将军,平身吧。”
“圣上听说将军在南洋连战连捷,开疆拓土,为朝廷扬了国威,龙心甚慰啊。特意派老夫前来,宣读圣谕,顺便……也替圣上实地瞧瞧,将军这片基业,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实地瞧瞧”四个字,他说得尤其慢,每个字都像在舌尖上滚了一圈。
海风带着咸腥味儿,扑面而来。
杨昌眯着眼,站在码头上,脚下的石板路被往来的人踩得油光发亮。
眼前,哪里是码头?分明是一锅煮沸了的“饺子”!
商船一艘挨着一艘,桅杆密得像插坏了的毛笔。
“轰隆隆——哐!”一声巨响,震得杨昌心头一跳。
他猛地扭头,只见一个钢铁巨兽,伸着长长的铁臂,正从一艘西洋大船上,像抓小鸡似的,将一座小山般的货箱轻松吊起,稳稳当当放在岸边堆积如山的货堆旁。
蒸汽,正从那巨兽的铁疙瘩脑袋上“滋滋”地冒着白烟。
“这…这便是那蒸汽起重机?”
随行的工部主事,下巴颏都快掉到地上了,指着那玩意儿,舌头打了结。
杨昌没作声,只是那双浑浊的老眼,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李云飞笑呵呵地引着他们进了仓库。
“哗——”尽管杨昌见多识广,也被眼前的景象晃了晃神。
象牙、犀角、玳瑁,堆得像柴禾垛;
胡椒、豆蔻、丁香,香气浓得能把人熏个跟头;
还有那些闪着幽光的西洋钟表、晶莹剔透的玻璃器皿,在昏暗的仓库里,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杨昌随手拿起一本账簿,翻开。
字迹清晰,条目分明,进出流水,一目了然。
比户部那些糊涂账,强了不止百倍!
墙上还贴着《码头货物管理条例》、《仓库防火章程》……一条条,一款款,比官府的还细致。
他捋了捋颌下花白的胡须,依旧不语。
但那双老眼,却像鹰眼一样,在那些账簿、条令上,一寸寸地刮过。
校场上。
“预备——!”一声尖锐的哨音划破长空。
数千名身着统一黑色劲装的士兵,动作整齐划一,举起了手中的“飞雷铳”。
“放!”
“砰砰砰砰砰砰——!”
刹那间,仿佛一万挂鞭炮同时炸响!硝烟弥漫,呛得人直咳嗽。
杨昌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心脏咚咚咚地擂着鼓。
百步开外,一排排人形草靶,应声爆开,草屑纷飞,如同被狂风卷过的麦浪!
“好……好快的铳!”
一个京营参将,声音都变了调,脸色比纸还白。
杨昌眼角余光扫过,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京营将官们,此刻一个个张着嘴,眼珠子瞪得溜圆,像是见了鬼。
“上炮!”李云飞依旧笑眯眯的,仿佛这一切都稀松平常。
几门乌黑狰狞的巨炮,被推了出来。炮口幽深,仅仅是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慌。
“开炮——!”
“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杨昌只觉得脚下的大地,都猛地一颤!仿佛平地里炸了个焦雷!
远处海面上,一艘充当靶船的破旧福船,瞬间被炸得四分五裂!
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木屑、帆布漫天飞舞,如同下了一场碎木雨。
“咕咚。”
杨昌清晰地听到,身边一个京营副将,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自己,也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李云飞拱拱手,笑得人畜无害:
“大人见笑了,都是些粗浅玩意儿。不过是想着能为朝廷多守几分海疆,护着咱们的商船,将来朝廷若有调遣,也能拉得出去,打得响。”
杨昌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子硝烟味儿,直冲脑门。
码头僻静角落的一处船坞。
几艘远洋巨舰的龙骨刚刚搭好架子,像史前巨兽的肋骨,透着一股苍凉的霸气。
但杨昌知道,这只是面子。
传闻中,东海联盟那能抵御炮火的铁甲舰,他连个影子都没摸着:肯定是被藏起来了!
兵工厂。
“叮叮当当!”
“呼哧呼哧!”火星四溅,热浪扑面。
一条条“流水线”上,火枪的零部件、炮管的雏形,在工匠们手中飞快地成型。
效率之高,令人咋舌。
李云飞的心腹大将铁柱,赤着膀子,露出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亲自操持着一台蒸汽驱动的什么“车床”,演示着钢材的粗加工。
铁屑纷飞,他抹了把汗,憨厚地挠着头:
“大人,俺们这都是些拾人牙慧的粗活,跟西夷学的,自己瞎琢磨了点皮毛,上不得台面,上不得台面……”
杨昌看着那些明显简化了关键步骤的工序,心中冷笑。
这铁柱,演得比戏台上的名角儿还真!
最核心的技术图纸?顶尖的工匠?怕是早被李云飞,藏到耗子都钻不进的洞里去了!
杨昌捋着胡须,浑浊的老眼深处,精光一闪而逝:
这李云飞,滑得跟泥鳅一样!
东海这头猛虎,爪牙比他想象的,还要锋利百倍!
“想让它乖乖回笼子里?”
杨昌心底冷哼一声。
“难!比登天还难!”
当天晚上,东海城的某处隐秘宅院内。
林倩倩纤细的手指,捻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
烛光下,纸条上的小字密密麻麻。
“杨昌,六十有二,进士出身,为官三十年,主剿派干将……其幼子好赌,欠下京城‘四海通宝’三万两……”
看到此处,她的嘴角浮现一抹冷冷的笑意。
“老狐狸,虽说是‘主剿’,但也并非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他更看重‘实际利益’。”
“只要让他觉得,留下东海,比剿灭东海,好处更多;或者,剿灭的代价,大到朝廷那帮老骨头肉疼得抽筋……”
李云飞坐在她对面,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倩倩,更麻烦的是,这老家伙袖子里揣着的,怕不只是皇上的圣旨。”
他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
“京城里那些饿狼,闻着腥味就扑上来了。有人想借咱们的刀,宰了他们的政敌;有人想把咱们招安过去,当他们咬人的狗……”
李云飞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凝重。
“这潭水,比马尼拉外头那片黑沉沉的大海,还要浑啊!”
几天的“友好考察”结束,好戏终于上场了。
联盟议事堂,密室。
油灯的光晕昏黄,空气闷得像要下雨。
杨昌挥了挥手,屏退了所有下人。
屋里,只剩下他和李云飞,隔着一张梨花木八仙桌,相对而坐。
“李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