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昌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那双老眼像X光似的,把李云飞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这几天,老夫所见所闻,确是……啧啧,大开眼界,感慨良多啊。”
他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轻轻一磕,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将军以布衣之身,短短数年,便创下这等泼天也似的大好基业!麾下雄兵何止十万,战舰怕也不下百艘了吧?威震四海……”
“此等功业,莫说本朝,便是放眼历代史书,那也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啊!”
这话听着是捧,可每个字都像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李云飞心上,直指他“拥兵自重”!
李云飞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招牌式的淡笑,拱了拱手:
“大人过奖了。云飞这点微末道行,全仗着天朝虎威,圣上洪福。若是没有朝廷这块金字招牌,云飞充其量也就是个在海外讨生活的浪荡子,哪儿来的什么基业?”
滴水不漏,把皮球又给踢了回去。
“呵呵,将军太谦虚了。”
杨昌干笑两声,收起笑容,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明人不说暗话。李将军,你如今,已经是这南海上名副其实的‘土皇帝’了!朝廷,是不会忘记将军的盖世奇功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
“不知将军……可愿回京陛见,入朝受封?与老夫等人,同心同德,辅佐圣君,共创一个……万世太平?”
来了!
李云飞心里警钟“铛铛铛”敲得震天响!
这老狐狸,终于把藏着的獠牙亮出来了!
答应?
那就是把东海联盟,送到别人的砧板上,任人宰割!
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朝堂里的一颗棋子,说不定哪天就像郑芝龙一样,稀里糊涂就没了!
不答应?
那就是公然抗旨不遵!“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这顶大帽子,立马就能扣得严严实实!
到时候,面对的,可就不是什么荷兰、西班牙那些土鸡瓦狗了,而是整个朝廷,泰山压顶般的围剿!
他感到杨昌那双半眯着的浑浊老眼,死死地钉在自己脸上,连他眼皮跳一下都看得清清楚楚。
李云飞猛地吸了口气,再抬眼时,脸上已经堆满了戏。
他假装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嘴巴微张,仿佛被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砸中了脑袋。
“大人……您、您说的是……是真的?”
“云飞……云飞一介草莽,何德何能,敢受圣上如此垂青?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乃云飞毕生之夙愿啊!”
那架势,活脱脱一个忠心耿耿、恨不得立刻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的赤胆忠臣!
杨昌端坐不动,静静看他“表演”,眼皮都没抬一下,他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胡须,缓缓点头:
“呵呵,李将军果然深明大义,既然如此,将军何不即刻随老夫启程回京?圣上早已为将军备下显赫爵位,只待将军抵京,便可加官进爵,光宗耀祖!”
这话像一条无形的绳索,又往李云飞脖子上勒紧了一圈!
李云飞脸上的“激动”更浓了,眼眶红得像兔子,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哽咽”,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却又带着几分“万般为难”:
“圣上隆恩,云飞纵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能入朝面圣,亲聆圣训,更是云飞三生修来的福分!只是……”
他话音一顿,脸上瞬间布满了“忧国忧民”的愁容,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大人明鉴啊!如今这东南沿海,倭寇余孽跟牛皮癣似的,还没清干净;那帮红毛夷更是饿狼,三天两头就来咱们海疆撒野,抢船抓人!”
“云飞侥幸在马尼拉打退了西夷主力,可那些残兵败将贼心不死,指不定啥时候就卷土重来了!还有长崎那帮倭人,也是鬼鬼祟祟,不得不防啊!”
他捶了捶胸口,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
“云飞在东南这片儿,好不容易才拉扯起这点家当,勉强能替朝廷看着点海疆。若云飞此刻说走就走,底下人心一散,那些宵小之辈还不趁机闹翻天?到时候,云飞……云飞万死莫赎啊!”
这番话,听上去,他留在东南,才是对朝廷最大的忠诚。
杨昌脸上的笑容依旧没变,他混迹官场几十年,李云飞这点花花肠子,还能瞒过他?
“呵呵,李将军深谋远虑,忠心可嘉。”
杨昌微微点头,语气却不容置喙,像是在宣布一个既定事实,
“将军所虑,朝廷自有体察。朝廷,自会派遣得力干将,前来接管。将军大可宽心。”
接管?釜底抽薪啊!
李云飞心里警铃大作!兵权一丢,东海联盟就是拔了牙的老虎,任人拿捏!
他猛然抬头,双目“含泪”,言语之中带着一丝悲怆:
“东南外敌环伺,非寻常将领能驾驭!云飞斗胆,恳请圣上准许云飞……继续坐镇东南!并……赐予云飞更大的自主之权,便宜行事!”
这话一出口,密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这几乎就是在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放肆!”
杨昌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撕裂,眼神陡然变得阴沉锐利,猛地一拍桌案!
“啪!”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茶水溅了一桌。
“李云飞!你可知你这话,形同割据一方,与谋逆何异?圣上隆恩浩荡,你竟敢讨价还价,提出这等僭越之请!莫非真以为朝廷,奈何不了你区区一个东海联盟吗?”
李云飞没有再解释,猛地一拍手!
“啪!”清脆的掌声,突兀地响起。
门外,应声走进两名亲信,每人肩上都扛着一只沉甸甸的红木大箱子,
“哐当”、“哐当”两声,重重地顿在地上。
“阁老,”李云飞指着那几只箱子,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笑容,
“云飞久居海外,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稀罕玩意儿。听闻大人您奉旨南下,一路辛劳,特意搜罗了些许不成气候的海外土产,聊表云飞对朝廷、对圣上,以及对大人您的一片赤诚!”
箱盖,“吱呀”一声被掀开!
刹那间——满室金光迸射!那耀眼的光芒,几乎要将那豆昏黄的烛火都给吞噬!
珠光宝气!晃得人眼晕!
一箱箱码得整整齐齐的金砖银锭,黄澄澄,白花花,堆成了小山!
更有那拳头大小、光华流转的东海夜明珠,在昏暗中散发着柔和夺目的光晕!
还有晶莹剔透、闪烁着妖异光芒的猫眼宝石,仿佛一颗颗星星!
一尊由黄金和各色宝石打造的西洋自鸣钟,其上齿轮精密咬合,指针“咔哒咔哒”转动间,还有数个拇指大小、衣着华丽的小巧人偶,随之翩翩起舞,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这……这……李将军,你这是何意?”
杨昌的声音拔高了半调,他竭力想维持住钦差大臣的威严,
但当那晃眼的奇珍异宝映入眼帘时,他的瞳孔还是不受控制地猛然一缩,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咕嘟”声。
宦海浮沉数十载,金银财帛他见过不知多少,便是宫中赏赐也曾领受,却何曾见过如此……如此贵重的“诚意”?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李云飞笑容可掬,仿佛只是送出几件不值钱的土特产,
“这些都是云飞在海外,跟那些红毛夷、佛郎机人做生意,得来的玩意儿。此行诸位大人鞍马劳顿,还望大人……看在云飞一片赤诚的份上,万勿推辞!不然,云飞这心里……过意不去!”
杨昌看着李云飞那张“诚恳”的笑脸,再看看眼前的金山银海,
他心中那杆秤,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收,还是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