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益身边一名户部官员冷笑一声:
“林总管此言差矣,我大明货物在日本供不应求,加三成税,商人依旧有利可图。为国纳税,天经地义,岂容尔等商贾在此斤斤计较!”
联盟这边一位老掌柜当即反唇相讥:
“这位大人怕是没出过海吧?海上风浪、倭寇劫掠、货品损耗,哪一样不是成本?您这嘴皮子一动,就断了多少商家的活路!”
“放肆!”户部官员拍案而起,“区区商贾,敢妄议朝廷大政!”
厅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咳。”一声轻咳,不重,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是李云飞。他今天亲自到场,一直沉默不语,此刻终于缓缓开口。
他看着钱益,脸上带着诚恳的笑意:
“钱大人息怒,我这些手下,都是些粗人,不懂规矩,您多担待。”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
“不过,话糙理不糙。海外贸易,水深得很。朝廷的良法,到了下面,也怕走样。与其在税率上争执不下,不如……”
李云飞身体微微前倾,双眼直视钱益,一字一顿:
“咱们换个玩法?”
“哦?怎么个玩法?”钱益来了兴致,眼中精光一闪。
“由我东海联盟,与市舶司签订‘包税协议’。每年,向朝廷上缴一个固定的银额,这个数,保证比您预估的三成税只多不少。”
李云飞直视钱益,笑容里满是自信,
“超出部分,归联盟所有,作为运营和风险成本。如此,朝廷税收有了保证,商人的积极性也得以保全,您钱大人也省去了无数催缴核算的麻烦,岂不是一举三得的万全之策?”
钱益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瞬间明白了李云飞的阳谋。
包税制,听起来是让朝廷旱涝保收。
但实际上,是彻底将贸易的实际操作权和定价权,从市舶司手中剥离!
朝廷能拿到的,只是一个固定数。而东海联盟能赚到的,将是一个不可估量的“活”钱!
他想要的是掌控权,而李云飞,直接釜底抽薪!
“侯爷的提议……甚好。”
钱益缓缓点头,眼底的寒意却一闪而逝,“只是事关重大,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
第一回合,李云飞守住了阵地。
他刚稍微喘口气,钱益的新招又跟上来了。
“会长!不好了!”
一名管事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声音都在发抖。
“钱益那老东西,把我们去长崎的商船给扣了!”
“理由呢?”李云飞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
“说、说是货物清单和报备有‘略微出入’……会长,那船上可都是支援浅井小姐的关键物资啊!多耽搁一天,长崎那边……”
管事的急得快要哭出来。
整个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云飞身上,像是溺水者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李云飞终于停止了敲击,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潭。
“慌什么。传令下去,不必理会。让商船掉头出港,走二号备用航线。”
三天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
一处地图上不存在的隐秘海湾里,十几艘吃水极浅的小型快船,悄无声息地靠近那艘商船。
没有口号,没有火光,只有绳索摩擦和货物搬运的闷响。
一个个沉重的箱子被迅速转移,然后快船像离弦之箭,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往长崎。
而钱益还在衙门里,悠哉地喝着茶,等着李云飞上门求他。
令他失望的是,苦苦等了一天,李云飞并没有上门。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几天后,龙兴港的米市突然炸了锅。
钱益以“稳定粮价,打击囤积居奇”为名,强制所有米商必须按照他定的“官价”卖米。
价格不高不低,刚好卡在联盟米行的成本线上。
这是釜底抽薪!
一时间,那些见风使舵、投靠了官府的米商们,鼻孔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没法子,这是官府的命令,我们也是奉公守法嘛!”
他们一边得意洋洋地对老百姓说,一边等着看联盟的笑话。
李云飞的反应,比上次更快,也更狠。
他甚至没开会,只是对“四海通”钱庄的掌柜下了一道命令。
“我们从暹罗、占城调的粮食,到港了吗?”
“到了,盟主,整整五十船!”
“好。开仓!放粮!”
“价格,比钱益那个‘官定平价’,再低一成!”
“告诉所有百姓——联盟的米,不限量,随便买!”
就是这么几句话,整个龙兴港的米市,彻底被引爆了。
“四海通”米行门前,百姓们排出的长龙,几乎从街头排到了街尾!
一袋袋价格低到令人发指的雪白大米,流水般地被扛走。
百姓们脸上洋溢着占了天大便宜的喜悦,赞美声不绝于耳。
而对面,那些“官价”米行,门可罗雀,老板们脸上的得意笑容早就僵住了,此刻比哭还难看。
三天,仅仅三天!
钱益的“官定平价”,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那些投靠他的米商,库里高价收来的米一粒都卖不出去,一个个堵在市舶司衙门口,声震四野。
“钱大人!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我们血本无归了啊钱大人!”
“再这么下去,我们全家都要去跳海了啊!”
衙门里,钱益坐在那张虎皮太师椅上,听着外面撕心裂肺的哭嚎。
他手里的茶杯,在剧烈地颤抖。
“砰!”青花瓷盏被狠狠地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李!云!飞!”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他引以为傲的“朝廷法度”,他手中的“官府权力”,
在这片被李云飞经营得如铁桶一般的地盘上,竟然……像一张废纸!
他要出狠招,一招,就能卡死对方咽喉的狠招!
“哐!哐!哐!”刺耳的铜锣声,响彻了龙兴港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码头。
无数百姓和商人从店铺、船舱里涌了出来,好奇地张望着。
只见一队队衙役,面色肃杀,拿着一卷卷盖着鲜红大印的告示,贴在全港最显眼的地方。
一名官吏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念出告示的内容:
“市舶司告示——”
“《为整饬市舶、严查走私、特设对日贸易许可令》!”
“自即日起!所有出口东瀛之货物,无论大小,皆须申领由提举大人亲发之‘特别许可证’!”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官吏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凶狠,声音陡然拔高。
“无此证者——一律以通倭罪论处!”
“货物没收!船只凿沉!”
“人员……”
他拖长了声音,目光扫过一张张瞬间煞白的脸。
“就地正法!”
最后四个字,让人群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惊呼与混乱!
所有人都明白,这已经不是刁难。
这是钱益,输不起,把赌桌……彻底掀了!
联盟议事堂内,一名信使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将刚揭下的告示呈上,声音都在发颤:
“侯爷!钱益……他疯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座的李云飞身上。
李云飞拿起那张还带着浆糊湿气的告示,逐字逐句地看完。
看完最后一句“严惩不贷”,李云飞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他只是缓缓地,将那张告示纸,一点,一点,再一点地……对折起来,叠成了一个小方块。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备船。”
众人一愣。
李云飞的目光,越过窗外,望向了市舶司衙门的方向。
“我去亲自‘拜访’一下,钱提举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