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瀛余光也扫到那只消失已久的暹罗猫正蹲在他肩上,他倒是不害怕,只是对这猫神出鬼没的行迹有点烦躁,他想把这猫抖落下去,但却被叶初阳阻止了。
叶初阳道:“你别动。”他大着胆子直视暹罗猫的眼睛,“你是钟伶,对吗?”
江瀛道:“叶博士,你认为这小畜生听懂你说话吗?”
叶初阳瞪他一眼让他闭嘴,又换了个方式问那猫:“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暹罗猫散着绿色幽光的眼珠像闪现在夜色里的两颗夜明珠,美丽又冰冷,如同婚礼那天身穿白色婚纱的钟伶一样,像具美丽幽静的尸体。
叶初阳又说:“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只是想查清楚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那猫不动。
叶初阳灵机一动,又说:“钟伶很不幸,我同情她,我想帮助她。”
那猫动了,它拱起的脊背缓缓下沉,然后从江瀛肩头跳了下来,无声无息地走向黑暗渐深处……它越走越深,最终和雾气般的黑暗融为一体。
江瀛揉了揉肩头,问:“它走了?”
叶初阳道:“过去看看。”
他们走到暹罗猫刚才消失的地方,走近了,叶初阳听到轰隆隆的机器齿轮运转的声响,从顶上照下一束幽微昏黄的光束,从那光里出现一个电梯间,一架老式电梯从地底下升了上来;那是一架古老的电梯,电梯门是一扇手工开合的铁门,空荡荡的轿壁里面没有人。
“表哥,快上来!”
法西娅的声音从电梯里传出来,却很遥远,隔着重重回音。
叶初阳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去看江瀛,江瀛也是一脸凝重,可见江瀛也听到了法西娅的声音。江瀛把电梯门哗啦一声推开,先走了进去,叶初阳其后。然后江瀛将铁门关闭,随着沉闷的机器运转声,电梯开始上升。
电梯里没有楼层键,透过镂空的电梯门,叶初阳看到一堵堵石砖砌成的墙壁,电梯上升了片刻就停了,江瀛拉开电梯门,往左右漆黑的楼道张望了一眼,然后对叶初阳招了招手。
叶初阳走出电梯站在楼道里,低声问:“这是哪儿?”
江瀛道:“不知道,是那只猫想让我们来的地方。”
话音刚落,叶初阳听到远处响起脚步声,他连忙拽住江瀛藏在拐角处一扇墙壁后面,壁虎一样紧紧贴在墙壁上。江瀛回头看看他这幅囧样,笑了一下,然后扒着墙边往外看,看到从楼道尽头走来一道漆黑的人影,笃笃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飘荡,回声被四面墙壁拦截来回冲撞。
随着脚步声逼近,江瀛看到那道人影是个女人,准确来说是个女护士,护士穿着护士装戴着口罩,手中端着医用托盘,上有酒精手术刀等物。女护士没有看到他们,径直走了过去,在楼道另一端停住,推开一扇房门走了进去。
江瀛拉了叶初阳一下,然后贴着墙壁掂着脚朝刚才护士进去的那间房走过去,叶初阳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很快,他们到了房门前,房门两边墙根处亮着两盏绿油油的灯管,门上贴着‘手术室’字样的门牌。
门上有一道小窗子,江瀛透过窗户玻璃朝里看了一眼,然后退到一边,把位置留给叶初阳,做了个‘请’的手势。叶初阳不敢看,但还是硬着头皮往里看;里面的确是一间手术室,设备齐全,医生和护士也配备齐全,当中摆着一张病床,钟伶就躺在病床上,她的双手被捆在床头,双腿像是待产的孕妇般岔开曲起,她流着眼泪摆动脑袋,语气虚弱又惊恐:“我要见安东,求求你们让我见安东,他会允许我留下孩子的,他会允许!”
医生拿起一支针管,尖锐的针头在苍白的手术灯下反射出一线冷光,他对钟伶的哀嚎置若罔闻,把针头刺入钟伶的手臂。钟伶很快停止挣扎,像是死了一样把头歪向门的方向,那双蒙着泪水的绝望的眼睛对上了叶初阳的目光,嘴唇翕动着无声吐出两个字:救我。
江瀛把叶初阳拽到原来的位置藏好,道:“看到了?”
叶初阳很乱:“安东是谁?钟伶的未婚夫不是刘彦吗?她怀的不是刘彦的孩子吗?”
江瀛:“你怀疑安东和刘彦是两个人?”
叶初阳:“难道他们还有可能是一个人?”
江瀛耸耸肩:“我不知道。”他顿了顿,又道,“叶博士,你还记得我们在婚礼现场看见过钟伶假想中的婚礼吗?”
叶初阳很快想起那场光感强烈到不真实同时也很和谐很美满的婚礼,那场婚礼的前半场是钟伶假想的产物,在钟伶假想的婚礼中和钟伶站在一起的新郎的脸始终被一层光罩着,像一个无脸的男人。叶初阳又想起刚才看到的医院大堂的一幕;那个劝说钟伶打掉孩子切除子宫和输卵管的男人也是被光罩着脸……
叶初阳似解非解:“难道说,钟伶真正想嫁的人不是刘彦?”
江瀛道:“同理可证,钟伶肚子里的孩子未必是刘彦的。”
叶初阳还想告诉江瀛钟伶真正像嫁的人就是逼迫钟伶打胎切子宫的罪魁祸首,但是现在不是时候,因为手术室的门又开了,刚才进去的护士又出来了,同样端着医用托盘,这回上面盛着的不是酒精和手术刀,而是三四团烂肉的物体。
叶初阳目睹护士从楼道中走过去,钝着舌头说:“那,那是——”
江瀛淡淡地接了话:“是钟伶肚子里的死胎,切掉的子宫和输卵管。”
护士端着那些东西,是想做什么?
叶初阳难得大胆了一回,道:“跟上她。”
这栋楼里楼道错综复杂,叶初阳和江瀛远远跟在护士身后转过几道走廊,护士最终在电梯间前停下了,那里站着一个男人,是刘彦。
刘彦提着一只木制的方盒子,他和护士沉默无话地交接了托盘里从钟伶体内取出来的死胎和器官,刘彦将那些东西装进木盒中,走进电梯之中。
呛啷啷一声,老旧的电梯往上升了,护士消失在楼道中。
叶初阳和江瀛赶紧跑过去,电梯间里空荡荡的,刘彦乘着电梯上楼了。
叶初阳急道:“怎么办?我们怎么上去?”
江瀛倒是很淡定,道:“别急,那只猫会来接我们的。”
果不其然,电梯很快由上而下降了回来,暹罗猫蹲在轿壁角落里,静幽幽地盯着他们。
叶初阳和江瀛走进电梯,电梯又往上升。江瀛回头看了看蹲在角落里的暹罗猫,道:“叶博士,这只猫到底是什么身份?它现在是在帮我们找真相吗?”
叶初阳觉得那猫渗人,不敢回头看,就梗着脖子说:“精神舱里出现的所有人和物都是钟伶精神世界中的映射,这只猫也代表着钟伶的一种心理映射。我刚才说钟伶有自我保护意识,所以她会想关闭精神舱,但是她也有自救的意识,这只猫就是她自救意识的映射。”
江瀛笑容淡薄:“自救?你是说钟伶想从她的精神舱里逃出去?精神舱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不都是她的记忆吗?如果她能摆脱这些记忆,那跟你刚才说的切除前额叶有什么分别?”
叶初阳肃然道:“不一样,每个病人的本体精神舱里都有一个映射主体,主体相当于复制的本体,主体生活精神舱里,精神舱里发生的所有事都是本体的精神映射,是本体的思想和记忆。我本来怀疑钟伶是想毁掉自己的精神舱,现在看来钟伶还有自救意识,所以她应该是想关闭自己的精神舱。”
江瀛笑道:“叶博士,我听不懂啊,为什么你说钟伶关闭精神舱的行为是在自救?”
叶初阳转身面朝他,授课般耐心解释:“精神舱相当于现时世界的平行世界,现时世界的主人是钟伶的本体,平行世界的主人是钟伶的主体,这两个人都是钟伶。病人的精神舱一旦被开启,其实是给自己最不堪的记忆和最隐秘的病结建了一座城,住在城里的人是钟伶的另一个自己。如果钟伶能关闭精神舱,就是把另一个自己彻底锁在精神舱里,造成她精神紊乱的疯狂的思想和记忆也会被锁在精神舱里。那么现时世界中的钟伶就会丧失使她精神疯狂错乱的诱因,变成一个正常人。”
江瀛静了片刻,笑道:“这不是很好吗?这样一来钟伶就被治愈了不是吗?”
叶初阳忧心忡忡:“我不确定是不是好事,这种治疗手段有个很严重的后遗症。”
江瀛笑问:“什么后遗症?”
叶初阳看他一眼,道:“灵魂重置。”
江瀛脸上笑容渐渐跌宕:“嗯?”
叶初阳道:“如果钟伶把另一个自己锁在精神舱里,其实是锁住了自己的灵魂,她的思想和记忆会被掏空,会被填充新的思想和记忆,也就是说她有肯能会性情大变,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江瀛:“……变好?还是变坏?”
叶初阳:“不一定,要看她想要成为哪一种人。”
江瀛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然后唇角一掀,笑得很冷淡:“精神舱里的主体是平行世界中的另一个自己,那被留在精神舱里的那个人其实是在坐牢,而现实世界中的那个人可以获得新生……很有趣啊。”
江瀛总结的很对,这种方式就是把一个人撕裂成两个人,一人留在精神舱中受过,一人现实世界中获得新生。江瀛觉得这是一种很不错的治疗手段。
叶初阳道:“钟伶算是我的第一例临床实验,我不确定她关闭精神舱后会发生什么改变,所以我要阻止她关闭精神舱。”
江瀛道:“为什么?你明明找到了治愈她的方法。”
叶初阳很严肃:“这种治愈方法是把一个人分成两个人,我的确治愈了一个人,但是却把另一个人永远囚禁精神舱里,难道不残忍吗?”
江瀛莞尔一笑:“残忍吗?你不是怀疑钟伶蓄意纵火烧死父母和未婚夫吗?就算她有作案动机,那她杀人留下的血债就可以抹除吗?我倒觉得把她撕成两个人,一个人重生,一个人被囚禁,已经很便宜她了。”
叶初阳发现江瀛是个诡辩高手,江瀛是在偷换概念,却偏偏很有道理,也很冷酷。江瀛又笑着说:“叶博士,你不要太悲天悯人了,有些人做了孽就一定要付出代价。你为他们的无处流放的罪孽建了一座牢笼,你功德无量。”
叶初阳愣住了,他看着江瀛,却看不懂江瀛,更不知道此时江瀛说出的话后患无穷。
叶初阳莫名有些挫败:“你的想法太极端了,我说服不了你也争不过你。但是你这样想……是不对的。”
江瀛笑笑,不再继续和他辩什么,哗啦一声拽开电梯门,道:“到了。”
叶初阳走出电梯,回头一看,电梯又降下去了,而那只暹罗猫已经不见了。
这层楼和刚才那层楼没什么不同,同样的一片黢黑,同样的错综复杂,皮鞋踏在瓷砖上的声响消失在一条向西的楼道尽头。江瀛紧走几步,转过身恰好看到一道身影消失在楼道拐角,随后响起一道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叶初阳和江瀛循着那道声音找过去,找到一间开在黢黑走廊中的病房,整条走廊都是实心儿的墙壁,只有尽头打出一间病房,房门还贴着‘312’房门号,标有‘钟伶’的名字。
“伶伶,我没想到你真的会答应他做手术。”
这是刘彦的声音,从312半开的房门中传出来。
叶初阳悄悄贴着墙站好,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恰好可以看到躺在床上的钟伶的侧影,和坐在她床边的刘彦。钟伶刚做完手术的模样,脸色灰白,精神萎靡,神情麻木地直视着雪白的天花板。
刘彦背对着门口,叶初阳看不到刘彦的脸,但能从刘彦说话的语气中听出刘彦的急切,刘彦握住钟伶的手,道:“你不要继续犯傻了,难道你还想不通吗?安东一直在控制你,他都快把你的魂抽走了,你就要变成他手中的傀儡了!”
钟伶的口吻很凄冷:“那你呢。”
刘彦:“我和你一样,我也被他控制了很多年,我也很爱他,我曾经也离不开他。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要离开他,无论我多爱他我都要离开他,否则我会没命的!你也是,再不从他手中逃走,你也会没命!他根本不爱我们,他只是把我们当做掌中之物去伤害!”
钟伶面无所动:“可是我爱他。”
刘彦急道:“难道你还想让他继续伤害你吗?他今天让你切掉身体的一部分,明天让你切掉另一部分你也照做吗?他是魔鬼,他会要了你的命!”
钟伶神情麻木:“他已经把我生命的一部分拿走了。”
刘彦提起搁在地上的木盒:“你是说你的孩子吗?我知道你很想留下这个孩子,但是——”
钟伶转动脖子,看到他手中的木盒,死灰般的眼睛里透出一点星火:“是我的孩子吗?你还没交给他?给我!快给我!”
刘彦却躲开她抢盒子的手,起身后退了一步:“对不起,我不能交给你,我要用死胎和他谈判,他想收藏,这是我离开他的最后的筹码。”
钟伶像讨命的女鬼般朝他伸出手,瘦下去的两腮挂满泪水:“那是我的孩子,是我唯一的孩子!还给我!”
刘彦嘴里说着对不起,一步步往后退:“对不起,伶伶,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如果我不逃我一定会死在他手里!”
刘彦提着木盒快步走出病房,钟伶想追赶他,但是浑身无力,从床上摔到地上,笔直地伸着双手,哭喊:“你们都一样!你们都在伤害我!你们都在肆无忌惮地伤害我!你们究竟要把我逼到什么地步!”
叶初阳看不下去了,想过去帮助她,但刚走近病房,房门呼通一声从里面关上,随后房门消失了,方才打了一间病房的墙壁变得光秃秃的,病房和钟伶都不见了,但是钟伶的哭声却还徘徊在阴暗的走廊里。
叶初阳转头去看刘彦,刘彦提着木盒的背影越来越淡,最终和黑暗融为一体。
“表哥!”法西娅的声音又顺着空荡荡的楼梯间窜出来,这次分外清晰,“你们快上来,我找到刘彦了!”
他们又进入电梯,这次电梯很快就停了,叶初阳一出电梯,看着眼前的场景,以为自己的所处的时空在瞬间错乱,回到了钟伶和刘彦举办婚礼的那间礼堂;虽然已经被火烧的焦黑,但是通过残垣断木和布局依然可以看出这里是被大火烧毁的礼堂。空气中飘荡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未消退的残余的热浪,一呼一吸都真实地像是当年的失火现场。
光线昏暗,叶初阳没留意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回头一看,才发现地上躺着一具皮肉被烧焦的女性尸体,是当年死在婚礼现场中的宾客中的一位。
叶初阳心脏猛跳了两下,随后迅速稳住心神,喊了一声:“小娅!”
边小澄有气无力的声音从舞台边黢黑狭窄的楼道里传出来:“叶,叶博士我们在这——呕!”
江瀛走在前面,一路上踢踢踹踹,把挡路的障碍物全都清除干净,还一脚蹬开另一具趴在地上的皮肉溃烂的男尸,同样是当年参加婚礼不幸被烧死的一名死者。叶初阳不敢乱看,闷头跟在江瀛往前走,没有及时发现江瀛停下了,险些一头撞在江瀛背上。
江瀛停在门上挂着‘化妆间’牌子的房门口,扶着门框往里瞧了一眼,云淡风轻道:“都在里面。”
江瀛撑着门框的手臂挡住了路,叶初阳一弯腰从他臂弯下钻了过去,走进化妆室。
化妆室里也是凌乱焦黑,法西娅跪在地上,正在给奄奄一息的刘彦做心脏复苏,她已经忘了这里是一场幻境,刘彦也早已死了,她只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消逝却见死不救。
“表哥,他快没气了!”
刘彦穿着结婚时穿的礼服,胸口还别着‘新郎’的胸花,他袒露在外的皮肤部分被烧的焦黑,露出鲜红的血肉,浑身散发出肉类被烈火烧烤过后的焦糊味。或许是法西娅的心脏复苏起效了,他一息尚存,竟然还没死。
叶初阳蹲在他身边,看到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便低头靠近他耳边:“你想说什么?”
刘彦说话声音很慢,很轻,像道香烟烧成的烟烬,脆弱得风一吹就断了,叶初阳听了两遍,才隐约听到他说的是:我们两个人,只能活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