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瀛迟了几分钟从睡眠舱中醒过来,他感觉就像睡了一觉,做了一场梦,只是身上肌肉略有些酸痛。他从睡眠舱里出来,看到法西娅和边小澄围在叶初阳身边,叶初阳耷拉着脸坐在椅子上,无精打采一脸菜色。
江瀛走过去,打量着叶初阳的脸色问:“怎么了这是?魂儿丢在钟伶的精神舱里了?”
叶初阳穿着短袖,法西娅把叶初阳的胳膊拽起来,说:“江总,你看。”
叶初阳左臂有几道红印,像是被谁用力抓了一下,江瀛把他右臂也拉起来看了看,同样看到几道红印,道:“这是方瑜抓的?”
他们在钟伶家里时,叶初阳被方瑜抓住了胳膊,这几道红印子想必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但是在精神舱里受到的伤竟然能反射到人体,这是江瀛没想到的事,想必也在叶初阳意料之外,所以叶初阳此时很受打击。
因为这意味着他们进入精神舱中的风险会成倍增加。
天色已经入夜了,早到了下班时间,现在是晚上九点十三分,距离他们进入精神舱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精神舱中的时间流速和现实世界中的时间流速大致相同。
叶初阳受了打击也不耽误工作,他迅速打起精神记录数据,检查设备,又把程序维护了一遍,等他捶着后脖颈走出技术室的时候已经十点半了,法西娅躺在沙发上玩游戏,江瀛站在窗边抽烟。
江瀛见叶初阳出来了,问:“忙完了?”
叶初阳点点头,脱掉白大褂扔到沙发上:“边秘书呢?”
江瀛道:“我让他下班了。”
叶初阳瞅他一眼:“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法西娅抢答:“江总说他要请我们吃饭。”
叶初阳啪啪啪的关灯,没精打采道:“谢谢江总,但是我们很累了,我们想回家休息。”
法西娅想吃大餐,想挽回这次机会,但是叶初阳轻飘飘朝她一看,她就老实了。
江瀛笑道:“行,那我送你们回家。”
法西娅赶在叶初阳拒绝之前忙道:“谢谢江总!”
于是叶初阳和法西娅坐上了江瀛的牧马人,途中,江瀛简单问了问叶初阳和法西娅的口味,得知他们兄妹俩都喜欢川菜,于是在一家有名的川菜饭店门口停车,一通电话打过去,服务员很快送出来两大兜饭盒,服务员还热情地说:“江总,不进去坐坐?”
江瀛笑道:“你们生意太好,进去也没地方坐。替我向老耿打个招呼。”
服务员:“好嘞,江总慢走。”
叶初阳闻到饭菜香,很诚实的饥肠辘辘了,问:“江总,这些菜是给谁买的?”
法西娅无语扶额,心道她这傻表哥为什么不迂回点问?为什么要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讨饭吃的乞丐?
江瀛从后视镜里看了叶初阳一眼,觉得叶初阳挺有意思,笑道:“给你们买的,够不够?不够再加点。”
叶初阳但凡有点跟人周旋寒暄打太极的天分就会说够了,然后礼貌又矜持的道谢,并说下次回请。但是叶初阳没有,叶初阳扶着眼镜把饭盒挨个看了一遍,说:“只给了两盒米饭吗?那不够。”
江瀛:“……两盒米饭,你和法西娅两个人吃,应该够了。”
叶初阳很真诚地说:“不够。”
法西娅捂着脸,已经不敢抬头了。
于是江瀛又在叶初阳小区门口的小饭馆里买了三盒米饭,问叶初阳:“够了吗?”
叶初阳犹豫片刻,点头:“够了。”
他把江瀛买来的饭菜提在手里,沉甸甸一大兜压的他纤瘦的身板往下坠。他和江瀛面对面站在小区甬道边路灯下,和江瀛相顾无言,他在等江瀛告辞,但是江瀛却不说‘我走了’,而是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说话。
于是,叶初阳说:“哦,那你慢走。”
江瀛被他逗乐了,笑道:“我没说我要走。”
叶初阳推推眼镜,不说话了。
江瀛很高,叶初阳一八二的身高站在江瀛面前只到江瀛眉毛,江瀛看叶初阳的时候眼睛都往下低。此时江瀛把腰一弯,略低下头,双手揣在裤子口袋里平视着叶初阳,笑道:“我有点渴,可以请我喝杯茶吗?”
叶初阳眨眨眼,从袋子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到江瀛鼻子跟前,说:“喏。”
江瀛脑袋微微往后一扬才没有被矿泉水撞到鼻尖,他眼皮子一颤,道:“我不喝矿泉水,这种水有股怪味,还刺嗓子。”
叶初阳闻言,索性蹲下身在袋子里翻找饮料,
法西娅看不下去了,笑道:“江总,上去坐坐吧,我给你泡茶。”
江瀛要的就是‘上楼喝杯茶’,于是爽快答应了:“好啊。”
江瀛被领到17楼707,法西娅推开门:“江总,请进。”
叶初阳先找出一双客用的拖鞋摆在玄关,然后换了鞋提着饭菜一声不吭地往厨房去了。
江瀛走进客厅把这套面积不大的两居室看了一遍,装修的很简单,家具也都只有五六成新,但收拾的很干净,所有的东西都在它们本来应该待的位置上,除了小了点旧了点,这套房子还挺温馨。厨房是开放式的,厨房和餐厅只隔了一道操作台,叶初阳在熟练地摆碗筷,法西娅热情地招待金主:“江总, 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江瀛很厚脸皮,当即就把西装外套一脱,捋起袖子准备洗手:“好啊。”
于是往常只有两个人的餐桌今天添了一个江瀛,江瀛坐在叶初阳对面,整顿饭吃下来叶初阳连眼皮子都没抬,只有法西娅一个人活跃气氛,和江瀛聊些有的没的新闻八卦。江瀛只往碗里夹了些蒜蓉炒的空心菜和白灼大虾,吃饭的时候频频去瞄叶初阳,因为他发现叶初阳很能吃,叶初阳自己一个人吃两盒米饭,加上桌上五道菜一道汤,叶初阳一个人的饭量顶两个人。
关键是叶初阳吃的又多又快却依旧很斯文,他像只仓鼠似的安安静静不言不语的进食,除了夹菜,连比较大幅度的动作都没有,所以很容易让人忽视他的存在。等江瀛看到一盘水煮牛肉见了底,才发现叶初阳已经吃了两盒米饭,此时正开第三盒。
江瀛提着筷子看着叶初阳,发自肺腑地问:“叶博士今天晚上很饿?”
叶初阳如实道:“还好,不是很饿。”
江瀛看了看他面前摆的整整齐齐的用完的纸巾和啃完的鸡骨头,叶初阳顺着他的目光也往下看,推了推眼镜,一板一眼道:“哦,我吃的比较多。”
江瀛又发自肺腑地问:“那你一定常去健身房了?”
叶初阳摇摇头:“我没去过健身房,只偶尔夜跑。”
江瀛:“……那你还这么痩?”
叶初阳道:“我吃不胖,吃再多都不长肉。”说着,他把脸一皱,很苦恼的样子,“很烦。”
江瀛看看自己碗里的蒜蓉青菜和白灼大虾,他为了保持身材控制体重,晚上只能吃一些蔬菜和高蛋白的肉,每周必须去三次健身房,体能训练和器械加起来要耗费三四个小时,还要抽出一天在拳馆待半天,否则好不容易练出来的鲨鱼线马甲线和腹肌就会往回缩。就这样他的体重还会经常上下浮动,胖起来先胖脸,所以他一点不敢放松警惕。日子过的相当苦逼。
今天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光吃不胖的人,而且还吃得这么多……叶初阳身材也挺好,虽然不是健气十足,但也很挺拔很飘逸,最重要的是他从没管理过身材,没有控制过饮食,状态却能这么好,江瀛感受到了体质与体质之间的差异。
叶初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江瀛摇了摇头,叹了声气,然后看了看碗里的青菜和虾仁,又看了看自己面前这盘辣子鸡,眼神还有点凶。
叶初阳似懂非懂地端起面前的辣子鸡放在江瀛面前,道:“你吃。”
江瀛很装逼,坚决不说自己要减肥,就说:“我吃饱了,谢谢。”
叶初阳:“可你刚才一直看着这盘菜。”
江瀛笑道:“看看而已,我现在不能吃这道菜。”
他的意思是他不能吃太油太辣,会胖,但是他说话的时候正了正坐姿,虽然很优雅很有范儿,但是也让叶初阳成功的会错意了。叶初阳以为他抬起屁股又坐下去的动作是在暗示什么,自以为也看懂了他的暗示,心道原来江瀛痔疮犯了,怪不得不能吃辣。
叶初阳恍然大悟状“哦”了一声,“哦”的一波三折,尾音绵长。
江瀛还在微笑:“嗯。”
于是叶初阳帮他盛了一碗鲫鱼汤,道:“那你喝汤,汤一点都不辣,还好消化。”
江瀛看着叶初阳放在自己面前这碗奶白色的鲫鱼汤,觉得有点怪异,叶初阳好像误会了什么,但他想不通叶初阳误会了什么。
吃完饭,江瀛觉得叶初阳能做出吃完饭就赶厨子的事儿,为了自己不被叶初阳赶走,抢先说:“叶博士,今天我们在钟伶的精神舱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如果你不急着休息,我想和你聊聊。”
叶初阳很哀怨地看着金主,他神经再粗也拒绝不了金主要和他聊投资的项目相关,只能说:“好吧,等我一会儿,我去洗个澡。”
他从卧室里拿了睡衣出来,看到江瀛坐在沙发上拿着一本杂志扇风,就说:“你去我卧室坐吧,空调装在我卧室,你可以吹空调。”
江瀛也不客气,把杂志往手里一卷,起身去卧室了。
叶初阳的卧室布置的很简约,只有一张床,一张柜子,一张领着窗子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江瀛在写字台前坐下了,看到写字台上摆着几张相片,一对色彩淡去的男女合照;一张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的合照;还有年轻时的叶初阳和一个年轻男人的合照,初次之外再没有别的物什和摆件。
江瀛认出和女人合照的男孩是叶初阳,照片上的叶初阳只有四五岁的年纪,在阳光下白得反光,非常漂亮,把他搂在怀里的女人想必就是他的母亲;那么和他母亲合照的男人想必就是他的父亲;至于和他合照的年轻男人应该是海阳。江瀛认出了他下颚的痣,和海阳一样。
照片上的叶初阳带着学士帽,摄于六七年前本科毕业,海阳从背后搂着叶初阳的腰,把下巴搁在叶初阳肩上,叶初阳微微缩着脖子,冲镜头笑得腼腆又灿烂,两个人非常亲密。
看着叶初阳和海阳的合照,江瀛还是头一次看到叶初阳笑,还笑得这么明朗灿烂,看着看着,他莫名想起上次在霞姐早餐店里叶初阳叹的那声气,叶初阳在海阳离开之后叹气,貌似是为了海阳而叹气……
“怎么不开空凋?”叶初阳洗完澡回来了,赤着脚,穿着一套当睡衣穿的纯棉T恤和长裤,头发濡湿着,脖子里搭着一条毛巾。他打开空凋又出去了,很快端着两杯茶回来,把其中一杯递给江瀛。
江瀛接过去,道了声谢谢,然后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照片:“这是你父母?”
叶初阳瞥了眼父母的合照,折回去坐在床边,擦着头发说:“嗯。”
江瀛问:“他们人呢?没和你住在一起吗?”
叶初阳轻飘飘道:“都去世了。”
江瀛闻言,只是稍稍把眉一扬,有点意外,此外什么外在反应和感情都没有,父母双亡在他看来不是什么非得让人去同情的遭遇,因为他也一样,他爹早死了,虽然他妈还建在,但是对他不闻不问视他为孽种,对他冷若冰霜淡如路人,他也相当于父母双亡。
江瀛又拿起他和海阳的合照,问:“你和海警官认识很久了吗?”
叶初阳简单擦了几下头发就不擦了,他把潮湿的刘海往后捋,露出整张洁如新月的脸,他的脸被蒸出粉白色,眼睛亮得像汪了一层水,垂着眼睛淡淡地说:“海阳吗?对,我们从小就认识。”
江瀛叠着双腿坐在椅子上,胳膊肘支着椅子扶手,手掩着嘴唇和下巴,他看着叶初阳,觉得叶初阳这唇红齿白的模样实在不像三十出头的男人,更像谁家的贵公子,富少爷。
叶初阳扔了毛巾,拿起床头柜上的眼镜戴好,看着江瀛说:“你想和我聊什么?”
江瀛道:“难道你不觉得钟伶的精神舱很反常,很诡异吗?”
叶初阳盘腿坐在床上,把枕头拽到怀里抱着,道:“具体指什么?”
江瀛笑容爽朗:“她杀死了自己的父母和未婚夫。”
叶初阳拽开床头柜抽屉拿出一包坚果和两盒酸奶,先问江瀛:“你吃吗?”看到江瀛摇头,他边吃坚果边说,“她还自虐,她的母亲还被家暴,她的母亲或许也有精神病。”
叶初阳咯嘣嘎嘣吃坚果的样子让江瀛又一次觉得他像只仓鼠,笑道:“和钟伶杀害父母和未婚夫有关系吗?”
叶初阳道:“当然有关系,钟伶杀害父母,钟伶自残,钟伶的原生家庭很糟糕,这些都是我们在钟伶的精神舱里看到的景象。这些景象或许全都是钟伶的真实经历,或许都是钟伶虚构的幻想,或许有一部分是钟伶的真实经历,一部分是钟伶虚构的幻想。江总,你觉得钟伶杀害父母和未婚妻的景象很诡异,是因为你确定那一幕是钟伶的幻想,而不是真实的。你觉得钟伶杀害父母一定会映射出钟伶的某些真实的行为或者某种真实的心理状态,对吗?”
江瀛听他分析这么多,竟然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一字不错,这才想起叶初阳还有个身份是博士,既然能读到博士那智商一定不低,叶初阳既然能凭一己之力研发出一套程序,还临床成功了,叶初阳何止智商不低,他很聪明。
江瀛笑道:“我当然知道钟伶的父母和未婚夫是被火烧死的,不是被钟伶用刀捅死的,我只是觉得钟伶既然能幻想出杀害父母和未婚夫的一幕,起码说明了钟伶对她父母和未婚夫有杀心,既然她对父母和未婚夫有杀心,那就说明当年婚礼现场那场火灾或许还有别的隐情。”
叶初阳一直在吃零食,放下坚果又喝酸奶,他含着酸奶吸管想了想,道:“你觉得那场火是钟伶放的?她蓄意纵火烧死了父母和未婚夫?”
江瀛摊开手:“很有可能。”
叶初阳瞅了江瀛一眼,没说话,心想既然江瀛能怀疑钟伶对父母和未婚夫有杀心,那就说明江瀛选择相信钟伶对父母和未婚夫有杀心,间接说明了江瀛趋近于有杀心的钟伶,因为人是无法完全客观的动物,人总会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或者和自己相近的东西。
江瀛就在钟伶身上找到了和自己相近的地方,那就是‘杀心’。
酸奶没了,叶初阳含着吸管吸空了,才说:“你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性,如果钟伶真的对父母和未婚夫有杀心,她的动机是什么?”
江瀛摸着下巴沉思片刻,道:“你还记得钟伶说的那句话吗?”
叶初阳当然记得:“我知道你们不爱我,我知道你们在杀死我。”
江瀛点头:“我合理怀疑,钟伶口中的你们或许就是她的父母和未婚夫。”
叶初阳:“我代入一下,钟伶的原意是,她的父母和未婚夫不爱她,她的父母和未婚夫在计划杀死她?”
江瀛很满意这个假设,微笑点头。
叶初阳皱眉:“原因呢?”
江瀛道:“这就需要我们去找了。”
叶初阳:“我们?”
江瀛:“我对钟伶感兴趣,我对你的项目也感兴趣,我想你也对我感兴趣,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多交流,多一起行动。”
叶初阳纳闷:“我为什么要对你感兴趣?”
江瀛身子往前一倾,双手交握撑在下颚,笑道:“因为我也是精神病人啊,你不是和齐院长聊过我吗?难道你就不想进我的精神舱看看?”
他说对了,叶初阳还真对他的精神状况感到好奇,也好奇他的精神舱,就说:“好吧,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参与我的工作,但是我说过了,你——”
江瀛朝他挑眉一笑:“放心,我听你的话,什么都听你的。”
叶初阳看他一眼,耳朵有点烧,揉了揉耳垂说:“行,那你可以和我一起行动。”
江瀛看了看手表,道:“先聊到这儿,我走了。”
叶初阳坐着不动,直愣愣地说:“再见。”
江瀛站起身,双手揣在裤子口袋里看他片刻,然后把腰一弯,和坐在床上的叶初阳平视,笑说:“不送送我?”
叶初阳不假思索,果断摇头。
他越没反应,江瀛越想逗他,就把眉毛往下一耷拉,做出有些失望的模样,又说:“真的不送我么?”
叶初阳眼睛眨了眨,愣住了,心想江瀛这是在向他撒娇吗?
江瀛把头一歪,又笑:“嗯?”
叶初阳迷迷瞪瞪地下了床,迷迷瞪瞪地把江瀛送到门口,迷迷瞪瞪地说:“再见,江总。”
江瀛笑道:“明天上班见。”
叶初阳把门关了,江瀛往电梯方向走,等电梯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展星羽打来的,他接起来:“有事吗?”
展星羽道:“你这一天都去哪儿了?一下午都不在公司。”
江瀛用肩膀夹着手机,掏出烟盒点了根烟:“见朋友,怎么了?”
展星羽:“没事,担心你。你现在在哪?吃晚饭了吗?”
江瀛:“吃过了,还有别的事吗?”
展星羽:“我点了披萨,你快点回家陪我再吃点,我在家里等你。”
电梯门开了,江瀛把烟揉烂了扔进垃圾桶,道:“我进电梯了,不说了。”
展星羽还想问他在哪里,江瀛挂断电话进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