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里的孤老寡儿,被恶邻盯上了拆迁房(上)
走水2025-11-06 16:1711,186

我们这儿属南方的南方,甚少秋天,只有连在一起的夏和冬。这儿的精神病院也是一样,住院人数恰好平衡的时候不多,只分淡季和旺季。大家都讲,要是天天秋高爽利,哪儿哪儿都舒服,人犯病的概率会大大降低,医院就是淡季。气候变化,雨水多了少了,衣服加了减了,日头长了短了,总归会不舒服几天,不舒服就容易犯病,医院业务可不就旺起来啰。

病久的人像离群的候鸟,随着心情飞跃落枝,唯一的枷锁是情绪。这些年我也算工作久的人了,成家立业,琐事来了,心里恼火,有时也会很羡慕他们。但静下来也知道,这样的从心所欲,是以身边亲近人的痛苦为代价。

我总跟病人说,一回住院家里人心疼,二回住院家里人难受,三回住院家里人烦躁。四回五回六回,家里人就麻木了,总不会是好事,回家要好好吃药。

可这话对一些人,总是没什么用的。

以下来自我同事赵强的故事,由我作第一人称转述。

1

2015年,真是难得的秋天。大概是十月,阿宽又来住院,我数了数,他已经是第八次来了——准确地说,是自我在这工作九年里来的第八次,他这回是被小区派出所的片警送来的,缘由是他把楼下的邻居揍了,一拳头给人杵人眼眶上,乌眼青。

因为医院经常去那片社区走访,我跟管那片的李警官挺熟。他帮着把阿宽从车里扭进病房,人在我办公室歇好一会儿。他是真气着了:“狗卵真不是个东西,一楼夫妻推着五个月的娃儿在楼下晒太阳,非说人家吵他睡觉。上午十一点呐,小区里人来人往,哪儿啊就非吵着他了?都是知道他是个什么玩意儿,躲吧,还一路吵到人家门口,门都没来得及关,照着人家眼睛就是一下!”

我抠抠脑门:“那现在咋办?赔?赔多少?”

他朝我伸出两根手指。

“两百?!”我直起脖子,“逗呢,他不是第一回打人了吧,给人眼眶都打乌了就赔两百?这人家能愿意?”

“可不就两百嘛,能咋的,他爸都给人跪下了。六十来岁了呀,两家又是十来年的邻居,”李警官站起来,“忙吧你,就这么着吧,这回可得给他关……住久点儿,他老子那身体,我看是折腾不了几回。”

阿宽的爹我见过多回,瘦且局促,讲话语气像打湿的棉絮,肺有些问题。他说,这几年,阿宽过年后就时不时见不着人,手机一般打不通,就算打通了,问在哪儿也不说,就讲不用他管。而后大概几十天,最多两三个月,又会忽然出现,说不上蓬头垢面,但也是只剩个大致人样。

他问阿宽:“你到底是去哪儿了?说一声也好啊。”阿宽回回答案含混,去了南方,去了西北,去了东三省。他又问:“那你去干了啥,累不累,吃住呢?”阿宽就说打工,挣钱养自己。他再问:“那你钱呢?”阿宽哈哈大笑:“花没了呀!可不就回来找你养我了嘛!”

而后,阿宽会在家浑浑噩噩十多天,先是冷眼,再是口角,接着砸东西找茬,终有一天要跟老爹、老邻居拳脚相向,呜哇呜哇,要么救护车要么警车出动,阿宽便要来精神病院点卯。

年年都搞这么一出,真是把阿宽爹折腾够呛,今天来给儿子办住院手续时,话明显多了,气明显更短了。他说,今年吃年夜饭,见阿宽又在收拾东西,不知道要跑去哪儿,只好仔仔细细给儿子收拾好身份证、家里的钥匙、证件的复印件,又在儿子的荷包里多塞了三千块——那是他抠了自己两个月的药钱省下来的:“崽儿,今年要是挣了钱,攒一些吧,再住院,我就养不起你了。”阿宽爹说,往年阿宽吃完饭扭头就走,今年倒是在楼下的公交站辗转了一会儿,可到底还是坐上了车。

阿宽今年去哪儿了?他自己后来跟我说,自东南向西南,再往北,紧接着往东:“我原本计划先在两江源头洗个澡,向北匍匐而下,有个黄土高坡,一屁股给它坐塌,跳起来手脚并用,攀上那蒙古大草原,一拳干到一头牦牛,看肉能不能生吃。”

“下来!”我一肘把阿宽屁股从我办公桌上顶开,“护士说今天的药还没吃,你到底吃不吃?”

“唉,”阿宽泄了口气,“没意思呢你。”

“吃不吃?!”

“问你个问题,你答出来我就吃。”

“你他妈你……”我咬起牙,他在我这儿已经啰嗦了半个钟头,护士拉好几回都没用,我真想把他掀下去,可脑海里,他年迈的爹一闪而过,我又停下了,“说——”

阿宽开心起来,像个搓果果的松鼠:“你听好啊,一辆公交车,懂吧?就比如去火车站的604,它每到一个路口呢,就得停,打开车门,每到一个路口就得停打开车门,你说这是为什么?”

“废话,到站了不就得下车吗?”

阿宽摇头。

“空调坏了,散散气味?”

“哦?”阿宽眼睛亮了,但还是摇头。

远处,护士长的声音传来:“发完药没有!准备点人数,参加治疗!”

我不耐烦了,想发火,扭开眼前的茶杯,抿了口:“先吃药,容我想想!”

“你没答出来!”

“先欠一次!”

“行吧。”阿宽朝护士站走着,“我告诉你正确答案啊——因为上个站它打开前门吃了不少人,下一站总要开屁股门拉点什么东西出来。”

“哎呀,你赶紧滚吧,呸!哈~呸!呸!”我觉得口里还没吞完的茶水跟忽然发了霉似的,一阵恶心。

2

阿宽住院的第五天,他爹又来找我。我早就预感到他要来,因为阿宽这次住院他没交押金,护士几次让我打电话催,我都含混过去了。

阿宽爹是真没钱。老头子在单位干了一辈子基层职工,工资估摸着不高。年轻时候吧又摊上个有精神问题的儿子,这些年求医问药,估计花进去不少。这几年,他退休了,只能靠四千来块的退休金度日。能帮阿宽跑的手续我早就跑遍了,自打阿宽第六还是第五次住院时,我就跟负责的医生说好,能不做的项目都停下,后面的心理治疗,只要是我的“团体”,都让阿宽免费来,那些多出来的物料我来掏钱——也没几个钱。

但这样的照顾也还是不太够,照阿宽的治疗用度,一个月吃药加基本收费,抠抠搜搜地来,他爹自己也得负担个两三千,再加上阿宽爹自己也得吃药,所以退休金几乎没有结余。我没办法给阿宽爹出主意。医院里,举家负债治病的不少,真论起来,比他们爷俩条件差的家庭多得多,这世上为了子女咬着牙撑着的父母更是不知凡几。

面对困窘的阿宽爹,我只能挑好的说:“阿宽这么年轻,再努把力,总能自食其力。”

阿宽爹搓了半天耳朵,就快缩进凳子里了:“帮劝劝吧,没劲儿了。”

“行。”

多年磨打,我早养成了不给自己找麻烦的习惯。但事情总归是碰上了,不管,夜里睡不着。人总得抬头看看星星吧。

===

阿宽爹走了没几天,我把阿宽叫到办公室。

“打明儿开始,你跟着我,去参加职业技能训练项目,费用你不操心,你爹来了,就说我让你去的。”

“打螺丝?我不去!”阿宽推开门就要出去。

“坐下!”我把塑料凳踹到他跟前,“——就是市里残联,你记得吧?你的补贴就是人家发的。去学点手艺,出院了我让人家试着帮你联系(工作),要是选上,一个月挣个三五百的,够吃吃喝喝不也挺好?”

阿宽眼睛一瞪:“三五百?我他妈去广场给人磕头要饭也不止三五百,不去!”

“不去的话,你就给我出院,以后也别来了,这里不收你。”

这当然是在吓唬他,我哪儿有那个本事,但是我总不能说,阿宽呐,你爹老了,养不起你了,你得支棱起来——那太痛了。

阿宽是青春型精神分裂,发病的时候才十来岁。他爹当时说,自己借调在外地,阿宽一个人在学校里受了不少欺负。阿宽跟我讲,食堂吃着饭呢,人家舀一把潲水泼他碗里,说他是猪变的,得吃猪食。放学,四五个人强行把他拉在自行车后,让他趴在地上,学狗追车。没人给他做主,他的病情越发严重。

可能是我样子装过头,阿宽明显缩了一圈:“赵哥,我……那就去啰,不打螺丝行不,其他的有没有?”

“不是打螺丝!”我呼了口气,“有那种小电器的装配,还有洗车的,缝补小手工,挺多。难一点的还有修电车,反正就是医院旁边工业园附近的那些小工厂,你真想去,就老老实实去学,自己挣钱养自己。”

“好吧。”

好吧?他奶奶的,阿宽说了这句“好吧”,真让我以为他好了。第二天,他非让老爹接他出院。我疯狂给他爹打电话,不接,把我气得呀——合着这父子二人拿我当毛肚涮呢?

更可气的,阿宽出院过了没几天,他爹主动给我打电话,说阿宽又跑了,留张字条,说要去找他妈!

3

阿宽爹的声音像是在池子里浆了又浆的拖把,含混不清,我捏着手机往走廊尽头走,护工正在拖地板,消毒水混着一股尿骚味扑面而来——有病人把尿撒在门口,我只能躲着走。

“您喘口气儿,别这么急啊,找找他身份证钱包那些零碎,看带了没,要是在的话,他跑不远的。”

听筒里一阵翻箱倒柜的动静后,传来阿宽爹的声音:“没了……老箱子底儿的棉絮被掏了个洞,房产证没了!就剩张字条,他用铅笔写的,说:‘妈回来要蹲马桶,咱家厕所太小,换个大的。’”

我心里一沉。

阿宽家我去过,是老家属楼,那厕所是真小,蹲坑挨着墙,胖点的人转身都费劲。我记得阿宽说,他妈以前半夜起来上厕所,摔了一跤,额头磕出个口子,当时就哭着说:“这破房子,连个像样的厕所都没有。”但让我真担忧的不是这个——之前替阿宽跑手续时,我拿过他家户口本,阿宽爹婚姻那一栏,写的是“丧偶”。阿宽妈早就去世了,应该是在阿宽上小学那会儿。

“……阿宽他妈,有二十来年了吧,你到底怎么跟他说的啊?”

“哎。”

“先报警吧。”我知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你自己盯一会儿,我明天也问问李警官。”

倒不是我多管闲事,自阿宽寻衅滋事越来越频繁,他在那一片已是属于登记在册的居家患者。真出了事,医院却允许他出院,到时谁也跑不脱。

得赶紧把人找回来。

焦急地等了两天,行政那边一天三个电话到派出所问情况,我还骑着电瓶车在阿宽家附近转了好几圈。第三天大早,我交接完夜班,李警官电话打到护士站:“那个医院啊,人找到了,情况有点麻烦,能来几个帮帮手吗?”

我跟着医院的救护车赶到地方,远远就看见阿宽被逼在个居民楼的墙角,鼻子淌着血,手里攥着个红本本,另一只手举着块砖头作势要朝着人扔,正对着他的就是李警官。

“阿宽!”我吼着朝他跑过去,“放下,你想袭警啊!”

我顾不上那么多,上去把他手里的砖头卸了。阿宽也没反抗,只是把红本本往怀里抱紧,蹲了下去,紧紧缩成一团。我也蹲在他身边,一股儿味儿直冲,估摸着他起码这几天是没洗澡,他裤腿上还沾着屎黄色的污渍,准是蹲在哪个墙角方便时蹭上的。我朝身后悄悄挥挥手,示意背后的李警官暂时不要上来。

“跑几天不回家,啊?你爸担心死了!”我拿出纸巾帮他擦掉鼻血,“咋回事儿啊,我在呢,你说。”

“赵哥……”他把红本本——房产证——塞给我,手直抖,挣扎着要站起来,“你帮我拿着,他想抢我家,抢我妈的马桶,老子现在去弄死他。”

“谁?”我安抚着,“你说的是谁?李警官在,谁欺负你,咱今天给他铐了。”

“他!”阿宽手朝我背后一指。

我顺着阿宽晃动的手指,在人堆里来回扫视,也没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谁。

“谁啊?”

“就是他!”阿宽指向远处,居民楼要拐出去的一条小巷子口,依稀能辨认出是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见我看过去,就要转身,我朝李警官望去,他明白过来,顺着阿宽的手指走过去:“你,你!别走!站着!”

说来也巧,李警官刚走过去,阿宽爹也正好赶过来,跟不远处那位,三个人正好碰个面对面。

然后,三个人都愣住了。

4

从他们交谈里,我得知,那个男人姓张。姓张也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人就是前段时间被阿宽杵了一拳头的邻居。

眼前,几个人就在医院的家属接待区里,阿宽的情况,势必要住院,而老张貌似有些事又不清不楚,阿宽爹莫名地很愤怒。

征得病房主任同意后,接待室成了临时调节室。我穿回白大褂,从护士站拿了些棉签碘伏,帮阿宽处理手臂上的一些小擦伤。本来我想直接带他回病房,但李警官说,有些事还是得问问,阿宽又不让护士碰他,我便只能将就在这里处理。

“赵哥,我不住院。”阿宽直抽抽,不知道是哭的还是疼的,“我得找个大马桶,我妈回来要是再摔跤,我爸又得难受。”

阿宽爹一改以往的局促模样,呼出的气都粗了许多,直盯着躲在李警官背后的老张。

“待会儿自己去求护士阿姐要一条毛巾,把身上擦擦,味儿大,擦干净。饭我给你定了,过点了没什么菜,将就吃。”

也就是几处小擦伤,处理完了,看阿宽的情况也问不出什么,怕他再激惹,我还是请来护士阿姐强行把他带走,然后我就在接待室远离阿宽爹的对角坐下了。

李警官背过身,朝着老张:“说说吧,你怎么个事儿?”

“我不知道啊,我真路过。”

“咔滋咔滋”——是阿宽爹,他手里的房产证和外面的硬纸壳被捏成了一团。

“我问了小区门口打彩票的老板,他说是你领着我儿子上的604路!”

公交车?我想起来,604路几乎横穿市区,途经阿宽家到火车站,中间还会路过各种市局单位,什么财政局、人事局、房管局啥的。

老张一听,站起来,调子高了不少:“那不是你儿子说要去找他妈啊,我念他孝顺,帮帮他不行?”

“你放你妈的狗屁!”阿宽爹把手里房产证往地上一扔,“老子一把火把房子烧了都不会卖给你!”

说完这几句,阿宽爹剧烈地咳嗽起来,刚直起一会儿的身子又局促下去。

老张嗤笑一声,坐了回去:“反正这回我是真路过,我是要去XX菜市给我老婆买鸡补身子。”

“这回?”李警官接话,“那就是还有上回啰,你们两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张指着自己还有点青的眼眶:“那是我们的私事,警察同志,我这伤是他儿子打的吧?我可没追究。但他儿子身上的伤可不是我打的,你可以查啊,找人问,我没违法,不是什么都必须告诉你吧?”

李警官沉默了一会儿,又朝阿宽爹看过去:“那你是想怎么处理,你要追究还是不追究?”

阿宽爹沉默不语。

“行行,愿意这样就这样吧,你们待会自己去派出所签个字,回吧回吧都。”

====

老张走了,阿宽爹去处理儿子的住院手续。我送李警官出医院,顺便蹭他的车回家——没办法,我的老电驴,充一晚上电只能小心翼翼卡着上下班跑个来回,这几天着急找阿宽,老骥伏枥,超限度服役,算是彻底窝了垛啰,过几天再修吧。

车上,我思忖半天,瞅着李警官。他扯着安全带:“你看啥呢,我脸上有花啊?”

犹豫了好一会儿,我这才开口:“这个老张,上回是他被阿宽打了吧?这人可不像两百块钱就能打发掉的。”

“呵呵。”李警官敲着方向盘,“管不了。”

他这么一说吧,我也就闭嘴了。确实,这世上人那么多,医院人就有不少,哪儿管得过来呢?管不了。

5

第二天我本来是接着休息,可前一天我忙阿宽的事去了,答应回家帮同事整理的资料也没做,想着睡也睡够了,就去加加班呗。

顺便看看阿宽这混小子。

到了病房,正赶上送餐阿姨放饭,洗干净换了衣服的阿宽坐在离厕所门最近的桌子上,饭菜,他扒拉了两口就放下了,然后盯着窗外发呆。

“不好吃啊?”我坐到他身边问,“医院就这么些,不爱吃分给人家,有的是人吃。”

我原以为他会跟我斗斗嘴,可他却一反常态,有些忧心忡忡:“赵哥,我怀疑我爹是不是在偷偷吃我的药。”

“你咋知道的?”

“早上起来,他嘴里臭死了。” 阿宽抠着指甲缝,“我看见他半夜起来咳,咳得像要把心肝都吐出来,还在药柜里拿我的药吃。我记得你讲说,这药不是能帮人睡觉吗?”

我没说话。阿宽爹有肺气肿,很严重,医生说必须住院,他不愿意,只吃药硬扛。我知道,他是怕自己哪天倒了,没人给儿子收拾烂摊子——上次阿宽发病,把大便抹在了邻居大门外的墙上,是他爹跪在地上,用钢丝球一点一点蹭干净的,擦到后半夜。

“赵哥,你说我妈走那么久,气也气够了,该回来了,不就是厕所小了么,换呗。”阿宽又说,“我这病啊,时好时坏,照顾不了我爹。我妈年纪也大了,该回来了,两个老人一起做个伴,多好。”

我更说不出话了。

“我是真想我妈,你不知道,我妈对我可好了。我爸那个人呐,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就会说‘别惹祸啊’,‘好好读书啊’,嘁!我妈就不一样了,她带我偷老家人地里的小黄瓜!你信不?啧啧啧,她是真厉害。我家对门在市场卖煮粉,我去吃,他家儿子欺负我,故意把篦子里的滚水撒我背上,烫一团团小泡泡,把我疼得呀,我爸胆小,说啊,‘算啦算啦’,我妈可不答应,跑市场一把就给他们摊子掀了,哈哈哈!”

“拉倒吧。”我打断阿宽,“你妈这么教你可不对。”

“你妈才不对!”阿宽瞪过来。

“我妈可没教我掀人家摊子。”我不耐烦地摆摆手,指着他眼前的饭菜,“吃不吃,不吃我让阿姨收了。”

阿宽翻了翻白眼,闷起头扒饭。

我倒不是真觉得阿宽妈不对,只是不想他继续沉溺在这样的情绪里。如果不是无计可施,他爹怎么会瞒他那么久?我虽然不知道阿宽对他妈去世是真晓得还是装糊涂,但我不忍心戳破。都说不能活在梦里,但有个梦总比没有好吧——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的。

扒拉了几口饭,阿宽又停下来,拄着筷子发呆。

我也是。

昨夜我辗转半夜——李警官说“管不了”,我也明白,他是在提醒我,毕竟我跟阿宽就是个医患关系,有职责范围,我又不是他哥。可一想到阿宽爹那个样,我心里就不得劲。正好,不聊他妈,换个话题。问问呗,问问再说。

我敲敲阿宽眼前的桌面,把他注意力拉回来:“你带房产证跑出去,是要干嘛?”

“干嘛?干嘛来着……哦,我想换个带大厕所的房子,我妈回来住着舒服。”

“去哪儿换?”

“房管局啊!买房子卖房子不都得去哪儿?”

我脑子一沉。难怪阿宽爹昨天气成那样,我记得老头子说过,自打他身体不行了后,房子老早就过户到了阿宽名下,昨天万一有人起坏心思,说不准阿宽就稀里糊涂把房子卖了。

我正视阿宽的眼睛:“阿宽,那你告诉我,谁叫你带着房产证去卖房子的?”

“老张啊,他说有亲戚在房管局,让我去找。什么狗屁亲戚,穿的衣服都跟人家不一样,都没工牌儿,我爸说了,政府的官儿都有工牌儿,骗子呢嘛不是,我当时就……”

我打断他:“你身上那些伤谁弄的,他们揍你了?”

他马上手舞足蹈起来:“老张说跟那个亲戚带我一起去看有大厕所的房子,他妈的,左转右转,挤个破电驴,半路说掉头,什么人家没空,换个房子看,半路又他妈掉头,说什么回去先签字,过什么户,过完户再看。”

我把他越来越高的屁股按下来:“然后你不签字,他们就打你?”

“不是,我从电驴上跳下来,摔了一跤。我他妈气啊,我就跑,他们后面跟,老子举着砖头回头要跟他们拼命,他们又立马掉头,撵又撵不上,妈的!”

看着阿宽屁股又越抬越高,我只能继续示意他先坐下。我大概明白了,应该是老张他们见没忽悠成阿宽,又怕阿宽到处乱讲,想继续编谎话骗他。

思忖一会儿,我跟阿宽说:“赶紧把饭先吃了,这事儿你爸不问,你就不说。”

“我肯定不说,我出院再去把老张打一顿,个狗日的,跟我爹要了两百,又骗老子!”阿宽眼神发狠。

我把饭推到他面前:“想把你老子气死你就去打吧。”

“那……”阿宽眼神瞬间清澈,“那我听你的吧。”

阿宽说到这儿,我算是听懂了——难怪阿宽给老张揍了一顿两百就能了事,老张八成就是拿这两百给阿宽爹上麻醉药呢。还好,阿宽最后脑子重启了一下,不然真是给人家不费吹灰之力偷家了。

不让阿宽跟别人说,我也是出于无奈。李警官的顾虑我懂,不说阿宽先前揍了人家一拳,就冲着阿宽在他家那一片劣迹斑斑的名声,借这个事去找老张,估计除了扯皮也没什么结果。最重要的是,阿宽爹那身体跟阿宽自己的情况,孤老寡儿,真扯起皮,天长日久的,赢了输了,意义又在哪儿呢?既然阿宽爹最后也没说什么,我这儿也只能就把事儿放过去。

6

我想,让阿宽去参加职业训练的事儿得抓点紧了,眼下他爹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能自食其力才是最要紧的。我找了不少人,主任、医务部主管、院长一溜,好歹手续给他弄了大半,其余的就先上车后补票吧。

可阿宽这混小子是真不省心。职业训练还有位置的,拢共就三个项目:简易手工,洗车,缝补。他一个去了学一天,三个老师都让我把他领出去——这小子压根儿就不好好学。

做手工,串珠子,他嫌弃人家针粗孔眼儿小,难穿,偷偷拿改锥怼那半加工的珠子眼儿,等现场抓住,他已经糟蹋完人家大半袋玻璃珠;洗车,老师教他先洗外边的面儿,再吸里面的尘,他偷懒,拿喷枪把人车里里外外喷得全是沫子;缝补——最可气就是这个缝补,本来学这个手艺的都是女学生,老师都不愿意收他,奈何已经得罪了前两个老师,我只能抬出“跟残联合作”的理由,把他塞了进去,上午去的,中午还没结束,老师就亲自把人给送回病房:“医生啊,要不您给残联打电话,太能捣乱。”

老师说,原本想着班上都是女同志,阿宽刚来,也上不了手,就先让他学着把成品折好放进包装。头几件装得有模有样,可就在老师出去巡视的工夫,阿宽就把人家前面做好的成品全翻出来,用剪刀把袖子铰了,说要拿俩袖子改个短裤,跟上衣背心凑一套卖。

阿宽在病房门口跟老师硬杠,护士硬是拽不进来:“光卖上衣,二十五吧顶多?我算你三十!你这个料子也不行,是不是,刺挠不刺挠?我给你用袖子改裤衩,多卖个下身,是不是多挣点?你自己说!”

“哎呀,给我滚进来吧!”我把阿宽拉进大门,“再啰嗦那些开裆裤你自己穿!”

这下是完犊子咯,阿宽只能踏实在病房待着了。

后面的日子,职业训练那儿我也去问过,所有项目都没空位——也不知道人家是真没位置还是忽悠我不想让阿宽过去。把人家都得罪成那样了,我也不好再逼着问。

阿宽本来也没有多少治疗项目,我的团体治疗因为人数不够暂时也没开。每天上午十点左右,病房里的病人浩浩荡荡地出发去治疗,只留阿宽跟几个老得动不了的病号,在大厅里无所事事,他们就像摄像镜头里的一条裂缝,周围光影流转,自己纹丝不动。

有天,阿宽逮着机会凑进我办公室,求我去跟主任说说情,让他回家。

“自己去求她。”我说。

“还没好利索呢,她不可能放我回去呀。”

“还知道啊,那你急个什么?”

“我得回去给我妈找房子!”

阿宽越是认真,我心里越不是滋味。我忽然想起阿宽爹说的,阿宽每年跑出去那几个月,可能就是在四处寻找他妈的痕迹,大海捞针。仔细一想,我是阿宽爹,也会这样,年纪越大,越是没办法应对自己儿子天长日久的消磨,想管也管不了。如果这次不是阿宽把房产证偷偷拿走,我估计他爹也不会这么着急——以我对阿宽爹的了解,老头子肯定不是担心房子多过担心儿子。只是他是实在没什么东西能留给儿子了,房子在,起码阿宽当够候鸟,还有个地方能回。

===

天越来越冷,医院人越来越多。

之前阿宽吃的药可能是效果不够,医生把药换了,一换药,阿宽状态明显好了不少——话少了,不咋挪窝儿,叫干啥也配合,也不吵着要出院给他妈找带大厕所的房子了。阿宽爹也不咋来探视了,有时候会打电话来病房,我能听出他讲话越来越费劲,跟犯了糊涂似的。我想旁敲侧击关心两句,可话到嘴边总是吞回去。

我到底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管。家庭比他们艰难的太多了,若是有办法,谁会咬牙死撑着?世间的事,在人身上总归是从生到死,林林总总,都逃不过这个规律。我想:就这么着吧。实在不行,等阿宽真没人管了,他不打螺丝我也得给他弄去打螺丝!

7

大概是十一月中旬、阿宽住院快四十天的时候,我上着办公班,护士忽然喊我去接电话。是李警官找我。

“我知道这跟你没关系哈,但可能还是麻烦你一下,得来趟市第一医院,阿宽他老子住院,现在非要出去,你跟他家关系好,来劝劝。”

阿宽爹住院的事我知道,几天前阿宽的押金用完,通知他爹来交钱的时候护士告诉我的。我说:“我不说了我们这儿答应不催吗,他好好住院就行了,出来要干嘛?”

“这,你自己来问吧,一句两句讲不清。”

到了“市一”,我找到住院部的呼吸科病房。李警官在外面,见我来了,拉着我说:“所里忙,你先应付一下——第一,不能让老头子冲动把房子卖了;第二,这事儿你最好现在别跟他儿子讲。”

“什么卖房子?什么事儿不能讲?”他讲得没头没尾,我听得稀里糊涂。

“不行,我现在得回去,还有事。”李警官戴上帽子就往外走,“你就记着,房子不能让他卖了,那老张不是个好对付的。”

哦,我听明白了,这老张又动歪心思——这李警官,上回嘴里说“管不了”,到底也没不管。

病房里,靠窗的那张床上,阿宽爹半坐半睡,呼吸面罩半掩半盖在下巴上。他床头的柜子是打开的,里面已经空了,旁边耷拉着一个灰色帆布手提包,衣服零碎已经收拾了大半。

“收拾这么点东西就累着了?”我把他的包一把塞进柜子,“住着吧您呐,现在出去,八成夜里又得给你用车拉回来。”

“唉。”阿宽爹慢慢把面罩扯下来,要起身,“得回去,得回去。”

“回哪儿啊就回?你这身体再下回就直接拉殡仪馆了,医院去找谁要你儿子的住院费!”我又给他面罩扣上,“天大的事,你现在是病人,我看那个老张敢干什么!”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冲动了,话说这么满是要干嘛,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呀,怎么跟个热血娃娃似的。

阿宽爹颓了回去。

因为从医院出来得急,我啥也没带,左瞅右瞅,看见在隔壁床柜子上堆了几个苹果,我厚着脸皮跟那个住院阿叔说“借一个”,待会儿还,阿叔爽快,直接把苹果递了过来,还递了把小刨刀。我边给阿宽爹削苹果,边漫不经心地撩他说话——倒不是好奇,有什么样的儿子就有什么样的爹,现在不让老头子讲舒服了,我一走,他自己又得悄摸摸着跑出院,憋在肚子里的说出来,起码我能宽慰两句,暂时把他稳稳。

阿叔背过身躺着,沉默不语,但耳朵朝着我这边,这是听热闹呢。

听阿宽爹絮絮叨叨讲了一会儿,我大概明白了个意思:那个老张想买阿宽爹的房子,阿宽爹不卖,老张来找他说过好几回,一开始挺客气,还提点东西,后面见阿宽爹态度坚决,就开始搞小动作,在外面造阿宽的谣。上回阿宽揍老张,也不是没事找事儿,是因为老张四处说阿宽是个精神病人,住这里对邻居们都危险。阿宽气不过,去找他理论,又论不过,脑子一停机,扯了个蹩脚理由,说老张吵他,就给了人家一拳。

“那这人是有病吧,挨了打还不记性,这次又想干啥,都说不卖啰。”我说。

“拆迁!”话音从背后来。

“啊?”

我扭过头,隔壁床的阿叔不知道啥时候也转过了身。他朝着阿宽爹,信誓旦旦:“是铁路桥那儿的老单位楼吧?说好几年了对吧?有些危楼不住人,字都画上了是不是?这人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阿宽爹苦笑了两声,不说话。

“哦,这样啊!”我左右把两个老家伙看看,敢情我才是个纯看热闹的。

“那您现在为什么又要把房子卖他?”我想起李警官临走前的叮嘱,估摸着这老张十有八九是干了什么小动作,欺负他们孤老寡儿。

阿宽爹把头微微偏过一边,胸廓大大起伏了一会儿,又平静了下去。他不想说。

我思考再三,想着要不要给李警官打个电话,毕竟他是百分百知道内情的。可理智告诉我,来一趟“市一”劝阿宽爹,这已经超出一个医务人员该做的了。我劝慰自己说这是为了让阿宽以后有指望,不至于他爹把自己作没了,让他以后交不起住院费。但跟李警官打听阿宽爹和老张的事,我编造不出任何理由将它合理化,这明明白白意味着我在正式介入他们家的私事。我在心底纠结:为什么要这么做?凭什么这么做!有什么理由啊我就得出这个头?

“嗐,就这么点事啊,我听懂了。”隔壁床的阿叔不知道啥时候坐了过来,把我挤到一边,“老哥哥,房子卖不得!那亲兄弟都有为房子撕破脸的,你这个邻居百分百信不过,万一空手套白狼,你可就真没指望了哟。”

阿宽爹朝他点点头,笑了笑——别说,到底还是老人有共同语言,这阿叔比我会宽慰人。

见自己的话有效果,阿叔又把我往外挤了一屁股:“咱就说啊,老哥哥,咱也算个把星期的病友了,你人不错,我这呼噜房子都掀了你也没介意。这样,我儿子就在房管局上班,你要是信我,把你家房子地址拿来,我让儿子在单位打个招呼,不敢说别的啊,这个人敢乱来,房子我保证他没办法正常过户,找理由拖,我都拖死他!”

“哎呀,这是干嘛,你这是让孩子犯错误。”阿宽爹急了,“孩子的工作怎么能拿来开玩笑!不行不行,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我再次打量着两个老家伙,最终将目光停留在阿叔那儿:“您两位这是,早就认识?老同事?老朋友?”

阿叔眼睛一愣:“就住院认识的,咋了,那人就是王八蛋,欺负人,搁以前住农村就得上去抽嘴巴。事得一码归一码,对不对?人得讲良心,讲道理,对不对?我说老哥他儿子那回就打得对,打得好,咋了,当面我还得鼓掌!”

看阿叔义愤填膺,我叹了口气,低下头。

“老哥你等着。”阿叔站起来,回自己床边,在枕头下掏出手机,“我现在就给儿子打电话!”

我摇摇头,嘿嘿一笑,从口袋里掏出半包芙蓉王,朝阿叔晃了晃:“抽烟不?”

阿叔愣住,眼睛倒是老实,朝烟盒儿直瞟:“哎呀,医生说得戒了,这这……”

我拔出两根儿,放阿宽爹床边的窗台上:“那就两根儿,不能多了,您俩在这儿好好聊聊,帮我劝劝我这犟老叔,好好住院,看着他——您可别说烟是我给的啊。”

我其实进病房时就从门口厕所门缝闻见了烟草混杂着洗发水的味儿——没办法,在家里我媳妇儿也不让抽,我也总是趁洗澡在厕所偷偷抽,老选手了。

拔了烟,我朝门口走去。阿叔问:“干嘛去啊,走了?”

“我也去凑凑热闹呗。”我边走边掏手机,拨通了李警官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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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院里的孤老寡儿,被恶邻盯上了拆迁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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