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上的身影沐浴在阳光下，看得出来那是个身形纤细的女子，此刻她的肩膀一抽抽耸动着，好似在抽噎。
我已经慢慢消化了这里的阿飘们无惧阳光的事实，也就说从今往后，无论白天黑夜，我都有可能被迫营业，接待这些不速之客了。
“走吧，过去见客吧。”既然没有拒绝的权利，我只能无奈地让自己迅速进入角色。
竹梦飘到辣木送的高科技荧幕墙边，轻轻划拉了一下，屏幕页面立即显现来客的基本资料。
“这玩意还有这功能呢？”我忍不住惊叹。
竹梦白我一眼，貌似嫌弃我动不动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你好歹也是进过黑洞的人，别整得像没见过世面似的。”
“呵呵，还不是因为这小窝突然变得这么高大上，一时有点不适应罢了。”
“这才哪到哪呀，更新换代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谢大爷可都跟他女儿说好了，让你把这里当成自己家，踏实住！任性耍！”
说到这个，我真很感激房东谢大爷的仗义，把他送走前他还惦记着我这小租客，哪天我得烧给他一个“中国好房东”的匾，必须刷金漆！
“那可别，都说了别搞封建迷信那套，我们是科学！编套电磁程序定向输送还有可能传达到他那。”
我正心里想得欢，又被竹梦一盆冷水泼醒。
“那算了，我一个文科生哪会那玩意。”
我悻悻地随竹梦看客户信息。液晶屏幕显示出新客户的姓名、年纪、死因等基本资料。
新客户岳萝才25岁，年纪轻轻竟然跳楼自杀了。
“第一个客户就来个自杀的，真触霉头。”竹梦不满地紧蹙眉。
“你怎么还搞上死亡歧视了呢？来者是客。”
不明白竹梦为何会从一开始的兴奋营业状态转变成现在这个态度，我出言质询。
“你不懂，自杀在我们圈是大忌，不珍惜自己生命，随意糟践的人到哪都得不到尊重。而且她自杀死因旁备注有芒刺符号，她的死还有牵连，那更让人唾弃了。”
“芒刺？”
“对，身负芒刺命债，证明她的死殃及无辜，不管是人还是物。”
“这么玄乎？难道是死也要把自己恨的人一起捎上的绝命复仇吗？”
“既是无辜极有可能并无关系，还需要确认具体情况。但奇怪的是，她虽然是跳楼自杀，形貌倒是还挺完好。”
对啊，我想到跟竹梦逛街，第一次遇到辣木，便是她强行遣离跳楼阿飘时，那跳楼阿飘支离破碎的形状，至今想来仍觉得毛骨悚然。
“走吧，先跟她聊聊。”
我坐到沙发前方的工作台后老板椅，竹梦陪到岳萝身旁。
看到我们出现，岳萝慢慢停住抽泣，抬眼迎向我们，眼里还有些雾蒙蒙。
那是一个清秀的女阿飘，简单的黑长直发衬得白净的脸很乖，一身素色衣裙，纤细身段，眼神尤其干净，毫无攻击性，看起来会是直男喜欢的类型。
她的外表很能满足一般直男的保护欲，以及控制欲。
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想不开？
岳萝也在打量我，她眼里似乎有些怀疑。
“你好，我们有什么能帮上你的吗？”
我朝她礼貌问道，尽量让自己脸上的微笑看起来更有亲和力。
岳萝看看她身旁的竹梦，又转回来看我，小小声说道。
“我以为你会是个白发长须的老道，或是类似形象的，仙风道骨那种。想不到会是这么年轻的……”
我语塞。偏见和歧视还真无处不在，譬如无论在哪行，年轻的必是菜鸟，诸如此类固定思维模式禁锢了太多人更多的想象空间和发展可能性。
“但你是唯一能看见我的人，也只能拜托你了。”
这听着怎么这么无奈？太小瞧我实力了吧！奇怪的胜负欲此时竟在内心升腾起。
有毛病啊？我干嘛突然有这么强的好胜心啊？
“你不是自杀的吗？还有什么未了遗愿呢？”
竹梦这急脾气，又忍不住插话。
听到竹梦的问话，岳萝眼睛一红，肩膀又开始抽动。
不会吧？又要哭了？救命！
生平最怕女人哭，看她无法控制情绪，又陷入哀伤不可自拔状，我手足无措，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得哭到啥时候？搞了半天任务都还没开个头，遇到这么个爱哭鬼，想让我出师不利吗？
“没办法了，先动用这个吧。”
竹梦叹口气，飘到小张送的那个疑似留声机前，按下开关。
瞬间，一阵悲怆的乐曲声飘荡在房中，音乐声里，我莫名其妙感觉眼眶好像有点湿润。
“这是什么曲啊？怎么这么悲伤？”
“记忆回溯曲，这个记忆留声机可以根据每个事主的记忆演绎，能带我们回事主的离世现场。”
竹梦话音未落，伴随着愈发悲凉的乐曲声，眼前场景已突变。
高楼天台，一个女人站在楼顶边缘，那赫然就是岳萝，生前的岳萝。
岳萝看起来情绪很激动，在危险边缘团团乱转。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危险！”见岳萝情势危急，我忍不住出言提醒。
“没用的，他们看不见听不见，我们不在一个时空维度，只能当旁观者。”
竹梦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我的心紧紧揪住，预感有什么可怕的事即将发生。
楼下，路人喧闹声，消防车声，现场已开始着手各种搭救措施。
但楼顶岳萝的情绪已趋近疯狂。
耳边，乐曲声还在继续，略显凌乱陡急。
岳萝的动作随着无序迸发的乐曲节奏韵律也越来越狂乱。
天台门被撞开，全副武装的消防员们冲了进来。
见有人闯入，岳萝情绪更激动，一味疯狂大喊。
“谁都不许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消防员们怕刺激到岳萝，都放缓脚步。
领头的消防员朝大家丢了个眼神，大家暂停脚步，他边往身上绑缚安全绳，边悄悄向岳萝靠近，同时还向岳萝喊话。
“妹子，你别激动，我们先不过来啊，哥只是想跟你聊聊，你还这么年轻，有什么烦心事都跟咱们说说，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啊。”
这消防员身材高大，面相还稍显稚嫩的他看起来比我还小，但透着一股勃勃的精气神，英气十足，行动颇为镇定，尽显临危不乱之感。
岳萝情绪爆发，只顾嘶哑着哭喊。
“不不不！你们都不会懂的！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都不懂，你们又怎么会懂？！”
消防员见岳萝情绪已濒临崩溃，一副随时要跳下去的样子，他悄悄加快脚步。
“哥是不懂，你能跟哥聊聊吗？咱几个哥们都帮你，你先下来好么？别站上面了好不好？那里又不好玩。”
消防员极度耐心地劝哄岳萝，感觉如果我是个女生，都会被他的温柔语气融化。
可惜，我不是岳萝。
岳萝好像看出消防员在靠近她了，彻底崩溃。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答应了不过来又过来，你们都是骗子！”
岳萝突然激动地在天台边缘高台跑起来。
情势危急，消防员顾不上安全绳还没彻底绑缚好，赶紧扑向岳萝，想将她摁倒强行救下来。
乐曲声愈发激越哀恸，响彻我和竹梦心间，我们都已抑制不住随它泪落。
已经来不及了，岳萝已经往楼下跳，连带着扑向她的消防员也跟着一起掉落。
“啊——不要啊！”
我闭上眼，不忍再看。
被眼前一幕震撼，巨大的悲怆感席卷了我全身，从头到脚的彻骨伤痛深深击中了我。
一转眼，我跟竹梦已来到楼下。
事故现场，还没来得及搭起的救生筏边，是那两个摔落地上已横死的人。
消防员的身躯垫在了岳萝身下，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想着救下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子。
“原来，这就是她形体还基本完好的原因……”
竹梦语带哽咽，已经说不下去了。
哀乐鸣天际，风云已色变，只有响彻天空的呜咽声似要撕碎那黯黑阴霾，扯回一点希望。
须臾间，我们又回到了小屋里，眼前还是那个在沙发上哽咽的岳萝阿飘。
我跟竹梦明显都不太想跟她搭话。
我心里有怨，这个人自己寻死，还连累了那样一个鲜活美好的生命一起消逝，说不怪罪那都是骗自己。
竹梦应该跟我是一样的心思，看她毫不遮掩看向岳萝那嫌弃的小眼神便知。
我们都静静看着岳萝哭，看她能哭到什么时候。
房间里，乐曲还在继续，愈显沉痛悲鸣，衬着岳萝的哭声，气氛极度压抑。
从日出到日落，这岳萝还真能哭，音乐声渐停，她终于也慢慢止住哭泣。
“我的心愿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想来赎罪的。”
她慢慢说道。
我这才打起精神搭腔。
“是为了那个消防员吗？毕竟是你害得他无辜失去生命。”
她面色沉痛。
“是，我是对不起他，他不该救我，我就不值得救，不该为了我这么一个人，白白牺牲。”
说到这，她又要开始哭泣的感觉。
天啊，再哭下去天都亮了！
幸好，她拼命止住了眼泪，继续说道。
“但我这趟来，也不是为了他。”
什么鬼？刚对岳萝减掉的一点反感又觉翻倍增加。
这人怎么回事？不为救命恩人而来还能为谁？难道是为了让她跳楼的人？
我差点就想送客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