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独之心,如明月之照,无时不明,无处不照。
荀彧为曹祜直言所惊,一时没有说话。
曹祜又道:“令君所言极是。古往今来,多少仁人志士,矢志报国,不顾生死,可一旦掌握权力,却为其蒙蔽双眼。
救国救民者,最终祸国殃民。
曹祜又凭什么不会是下一个呢?
其实越有能力的君主,越是可怕。两汉以来,君主之才高者,无如文、武二帝,二人手段、心机,皆是天下少有,可一个成了万民怀念的仁君,另一个却成了世人唾弃的暴君。
而仁君、暴君之间,其实不过一念之间。”
“子承,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已经胜过很多人了。”
“令君,我给你提个建议。”
“子承且言。”
“我祖父进位魏公,令君拦不住,哪怕以命相阻,亦是螳臂当车。而且我相信,他还会做魏王,彻底将整个大汉的权力控制在自己手中。
我知道令君不惧死,可既然如此,令君何不做一些能做之事呢?”
“什么事?”
“令君算是仅有的几个能影响我祖父的人,若非令君一力阻拦,他早就是魏公了。我知道,令君担心我祖父想当皇帝。
其实我祖父还真有这个想法,但是他不敢。他身为汉臣,本就对大汉有心里归属,覆灭大汉,非其所愿,而且他害怕落一个王莽的下场。
谁又敢说,他一旦代汉,不会是下一个王莽呢?
既然如此,令君如何不能用自己对我祖父的影响力,让我祖父在生前,不迈出这一步呢?”
“你觉得丞相不会走那一步?”
“尚在犹豫之间。”
荀彧的绝望是曹操想篡位,可若是曹操篡不了位,只是成为魏王,那这个结果他是可以接受的。
“令君不要和我祖父针锋相对,因为那样容易造成无可挽回的局势。可令君只要不断用自己的影响力去影响我祖父,此事未必不会成功。
退一万步讲,若有一天,曹氏真的取代刘氏,当今天子怎么办?”
“子承何意?”
“当年的平皇帝是怎么死的?孺子婴是怎么死的?弘农王又是怎么死的?汉家四百载天下,心怀炎汉者,比比皆是,若是改朝换代之后,有人利用当今天子作乱,你说是杀,还是不杀。
有人护着天子,天子可活,若没人活着,就难说了。
为什么令君宁愿去死,也不愿去护着当今天子呢。”
荀彧见惯了政治斗争,他很清楚,曹祜所言非虚。甚至一旦改朝换代,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荀彧沉默许久,方才言道:“你刚才说,丞相未必会篡位,那你呢?”
“我喜欢顺势而为。”
“那就是你想篡位。”
“谁不想当皇帝呢?”
在荀彧看来,曹祜的威望不及曹操,若是曹操不篡位,曹祜再想篡位,就比较困难了。
“令君,你比我祖父年轻,若是我祖父先故去,你也可以监督我。你不是担心我成为下一个武皇帝吗?
担心是没有用的,唯一有用的,是亲自监督。
到时以令君的威望,哪怕我想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令君也能阻拦吧。”
荀彧看着曹祜许久,突然笑了起来。
“子承,你跟我绕了这么多,其实就是不想让我和丞相决裂,是不是?”
“没错。令君,你是曹氏第一功臣,我决不能让你和我祖父决裂,那对整个曹氏集团的打击是致命的。
你能想象,高皇帝与文终侯,光武皇帝与邓太傅(邓禹)决裂吗?”
“如果你没法阻止呢?”
“没有如果。”
“你倒是自信。”
曹祜脸色突然变得严峻起来。
“如果实在没法阻止令君,我会用天子的性命相威胁,逼着令君低头。董卓当年做的事,我也能再做一遍。”
荀彧一愣。
“混账话。”
“令君,这是最坏的结果。天子可以换,可在外人眼里,令君必须要和我祖父,保持团结。”
荀彧叹道:“子承,何至于此,那可是天子,你明不明白?”
“令君,如果天子真的神圣不可犯,那大汉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的地步。
令君,我很喜欢孟子的那句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在我心中,国家很重要,万民很重要。”
“那天子呢?”
曹祜没有直接回答。
“有这么一条河发洪水,河水将要冲毁大堤,只能向一侧放水。河的一侧是十万百姓,另一侧是天子一人,令君会怎么选?”
荀彧目光深邃地看向曹祜。
“子承会怎么选?”
“我会让十万百姓活。”
荀彧突然发现,越了解曹祜,就会发现他越发可怕。这种无君无父的言论,只怕当年的董卓,亦不敢言。
“如果天子有事,受灾殃的,非止十万百姓。子承,你的心里住着一头猛虎,可虎会伤人的。”
曹祜笑道:“若是我心中有猛虎,那就请令君缚之。”
荀彧一时也大笑起来。
曹祜是个无赖,竟然能想出这种无父无君的办法,可又是一个君子,坦诚待人,而非蝇营狗苟。
荀彧觉得,自己都快要被曹祜说动了。
若是丞相不想篡位,自己便阻止丞相篡位;若是大汉真走到了终结的时候,自己就护住天子,看住曹祜。
“古往今来,谁又不想辅佐明君,致君尧舜?可是哪有那么多尧舜之君啊。”
“令君,天无绝人之路,而路就在脚下,只要愿意去走,哪怕是披荆斩棘,总能走出一条路来。”
“那就多谢子承之言了。”
二人不知不觉,便聊到月上中天。
与荀彧相谈,曹祜的确受益良多。
曹祜操盘一方势力,靠的是后世的见识和对社会的了解,可荀彧却真真正正执掌朝政十六年之久,经验丰富,手段高超。
曹祜甚至想跟着荀彧一段时间,系统地学习治国理政。
很快,外面传来更夫三更的梆子声。曹祜这才意识到,自己已与荀彧聊了数个时辰之久,而且水米未进。
荀彧身体不好,又舟车劳顿,不适合久坐。
曹祜哪怕想与他彻夜长谈,考虑到他的身体,也不得不送他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