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长安一出发，柴荣就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位身材不高，体态微胖，双鬓斑白，大腮厚唇，长相憨厚的肱骨老臣此刻正双眼微闭端坐在疾驰的马车中，蓝色朝服的袖子里始终揣着夫人从白马寺求来的那根观音签，他睁开那双不大但却极为有神的眼睛，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观音签抽出一小截，只见上面写着“下下”二字，他感觉眼睛像是被这两个字蜇到了一样，急忙将那根签收入袖中，深吸一口气正襟危坐，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一封红色的陇西道加急文书。
这种颜色的文书可不多见，即便柴荣已经年过四旬，官至兵部左侍郎，这种文书他也仅仅是第二次见到，第一次见到这种加急文书的时候还是安禄山谋反之时，那可是一场洗礼整个帝国的腥风血雨，而眼前这封红色的加急文书是否预示着另一场可以撼动帝国的灾难的到来呢？
柴荣踌躇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封文书，那薄薄的纸片宛若有千金之重，里面的内容他早已经在大明宫面见圣人时得知，陇西道卫西军全军失踪。官海沉浮二十余载，柴荣深知越是致命的消息，越是简短。这短短十个字重如千斤，身为兵部左侍郎的他更是明白这十个字的分量，陇西道卫西军是驻扎在河西走廊的精锐部队，从隋朝以来西北部的游牧民族一直袭扰大唐，几番大战之后，最终以大唐收复了河西走廊，并且再次建立了陇西道而告终，卫西军在这场战役中战功赫赫，所以长期驻扎于此，令胡人闻风丧胆。
几十年，卫西军大将军都是圣人亲自委派的的亲信大将，这一任卫西军大将军更是柴荣的至交好友白金涛。按律每一旬卫西军都会向兵部和皇帝分别呈送两份奏折，不过奇怪的最近两个月卫西军再也没有呈送过奏章，这件事极不寻常，圣人立刻下诏书命令赣南道派人前去联络，不过派出之人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比如被胡人偷袭全军覆没，比如遭遇了瘟疫，还比如……兵变。其实前两种可能都不是朝廷最担心的，而最后一种才是让圣人彻夜难眠，朝堂猜忌纷纷的主要原因，正所谓祸起萧墙。那上万人的精锐部队一旦发生兵变，那么西北局势立刻就会动荡起来，这刚刚平定的天下或许又要遭遇一场血雨腥风，大唐也就岌岌可危了。只是凭借着柴荣对白金涛的了解，他是万万做不出反叛大唐的事情的，可是如果他没有反叛，那么这两个月卫西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圣人思索再三，决定派出朝廷大员前去调查卫西军失踪一事，他在朝堂上环视了一圈，最后将兵部左侍郎柴荣招进了大明宫。
大明宫富丽堂皇，宫内香气缭绕，柴荣跪在地上，听着内室中传来女子的嬉戏声，还有哗哗的水声。片刻之后，穿着黑色常服的圣人在侍者的搀扶下来到正殿，经历了帝国动荡的圣人此时那张原本英气的脸上早已经有了颓色，他双鬓如霜，面容枯槁，体态消瘦，走起路来如秋风中树枝上的残叶，但是举手抬足之间依旧透着一股王者之气，他见到柴荣挥手摒弃左右，走上前轻轻扶起柴荣，柴荣受宠若惊，刚要跪拜却被圣人拦住：“柴卿，可知朕为何要在这大明宫召见你？”
柴荣眼睛骨碌一转，早已经猜到了圣人的心思：“为调查卫西军失踪一事！”
圣人欣慰地点了点头：“你可愿意为朕前往陇西道？”
柴荣立刻跪倒在地：“任凭圣人差遣！”
圣人满意地舒了一口气，“看来我没有看错人。”紧接着圣人的脸上略过一丝犹豫，他挥了挥手屏退周围侍从，再次躬身将柴荣扶起，“柴卿，你可知朕为何如此担心卫西军失踪一事？”
柴荣皱着眉微微思索片刻，“卫西军是陇西道的精锐，圣人是担心卫西军万一……万一发生兵变可能会动摇整个西部边防，甚至动摇整个大唐的国脉！”
圣人轻轻捋着胡子，双腮微微凹陷的脸上风轻云淡，毫无半点波澜，待柴荣说完圣人缓缓走到桌案前坐下，一双凤眼死死地盯着柴荣，像是在琢磨着什么，这眼神让柴荣急忙低下头。少顷，圣人终于缓开金口：“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柴荣闻言一怔，急忙抬起头，正好与圣人四目相对，他顿感不妥，急忙再次低下头，拱手道：“难道……难道那个传说是真的？”
卫西军和一般的军队有所不同，所有的士兵都是精挑细选的，选拔之苛刻，可以说是千里挑一也不为过，而且卫西军的军饷一直未从户部拨发，而是从圣人的私库里直接拨发给军队，旦最不同的是虽然卫西军只有万余人，但是卫西军的大将军却官拜二品。因此坊间早有传言，卫西军在执行着一项极为机密的任务，只是这任务究竟是什么却无人知晓。
圣人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卫西军保守着一个足以撼动天下的秘密，如果卫西军遭遇不测，恐怕真的要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了。”
“啊？”柴荣虽然想到那个传说心里已有了一些准备，但听到圣人的话还是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这时候圣人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地图和一个黑黢黢的令牌放在眼前的桌案上，他盯着这两样东西出神了片刻才站起身来，双手端着两样东西交给柴荣，一字一句地说道：“倘若……倘若卫西军真的遭遇了不测的话，你就按照地图所指带着这块巨子令牌前往天门山寻找墨家巨子。
“那找到之后呢？”柴荣虽然不解为何要寻找墨家巨子，但是依旧追问道。
“后面便全部依照他的吩咐，便宜行事！”说到这里圣人叹了口气，仰起头望着远处烟雨缭绕的楼阁，出神地说：“如果卫西城真的遭遇不测，或许只有墨家的后人能够平息这场浩劫了！”
烈马的一声长嘶将柴荣从回忆拉回到了现实，他撩开窗帘，环顾围绕在车身四周的三十个侍卫，这三十个侍卫都是从金吾卫中选出的高手，平日负责圣人的安全，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最前面那三十多岁，身高八尺，面如刀刻，身披重甲，腰间悬着唐刀的年轻人便是这侍卫首领人称万人敌的从四品金吾卫中郎将卢琦，此人之前驻守西北边关抵御吐蕃颇有建树，安史之乱之时更是屡立战功，深得圣人赏识，后调入京师成为金吾卫中郎将伴随圣人左右，此次圣人居然将他们派给了自己，可见此行非同小可。
念及于此柴荣伸手轻轻地摸了摸胸口，自从圣人将那两样东西交到自己手里之后，他就一直将他们放在胸口的位置，不敢有丝毫怠慢。只是圣人始终没有告诉他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卫西军，撼动天下的秘密，羊皮地图，巨子令牌，墨家巨子，这一连串的字眼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其中的联系，不过从圣人如临大敌般的紧张来看，此事必定非比寻常。
七天七夜的长途奔袭，出阳关，入河西走廊，一行队伍迎着西北的风沙几乎没有一刻停歇过，终于在第八天的傍晚隐约看见陇西道卫西军的驻地。
卫西军的驻地在河西走廊的最西端的卫西城，此城背靠祁连山脉，三面都是料峭的悬崖绝壁，一面比邻黄沙大漠，城墙足有数十丈之高，全部是黑色巨石修建而成，气势宏伟，坚不可摧，城中更是分为军事区，平民区，商贸区三个大区，整个内城面积与敦煌不相上下，古人称其为孤悬在塞北苦寒之地的一颗明珠。
“大人，前面就是卫西城了！”卢琦骑在搞头大马上指着远处夕阳余晖下的黑色建筑难掩兴奋地说。
疲惫不堪的柴荣缓缓撩开马车的锦帘，探出头向卫西城的方向望去，登时眉头紧锁。只见此时那座余晖中冰冷的黑色城郭宛若是一座黑色的监牢，而在那座城郭的正上方无数黑色的乌鸦在盘旋着，哀鸣着，一瞬间那种不详的预感让柴荣紧张了起来，“所有人加强戒备，不得松懈！”
“是！”侍卫们都是身经百战之辈，也从这诡异的氛围内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而柴荣的预感绝不是空穴来风，上万的精锐部队悄无声息的失踪，前几次赣南道派出调查的士兵也杳无音讯，还有圣人那忧心忡忡的神色，这所有的一切让他整个人不得不多留一点心眼。
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都慢了下来，日暮西陲，在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地平线上的时候，这支三十人的队伍来到了卫西城这座石头城的城门，站在城门口，一股冷风袭来，风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这些禁卫军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味道他们再熟悉不过了——是死人的味道。
“大人，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卢琦沉着气盯着眼前那座黑色的石头城低声说，“我先派人去探探情况！”
柴荣微微点了点头，他又拿出手上的那根观音签——下下签，难道这一切真的应验了？念及于此，他的手心瞬间沁出了许多汗。
片刻之后，两个探路士兵急匆匆地奔过来，朗声道：“启禀大人，卫西城城门虚掩，门上有刀痕和血迹，暂时未发现尸体！”
“难道这里遭遇了袭击？”卢琦自言自语地说着将头转向柴荣，只见此时柴荣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个疙瘩，没有尸体，城门上有刀痕和血迹，这究竟发生了什么？
“再探再报！”柴荣命令道。
两个探路侍卫领命起身急速向卫西城的方向奔去，柴荣看着两个黑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沉吟了片刻命令所有士兵暂不入城，原地扎营。
卫西城近在咫尺，可是这黑色的石头城此时却像是饿鬼地狱，让柴荣不敢轻举妄动。
柴荣坐在车里足足煎熬了一炷香的功夫儿，终于两个探路的侍卫再次回报：卫西城悉数被毁，城内血流满地，墙壁上发现许多怪异的刀痕，这种刀痕此前未曾见过，最离奇的是在城内并未找到一具尸体，上万人的精锐部队和里面生活的家眷就这样悄无声息的人间蒸发了。
这个结果让柴荣大为震惊，一路上他设想过无数个可能见到的场面，或者城内断壁残垣，尸横遍野，或者城内士兵早已兵变倒戈，与他们怒目相向，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居然是这种结果。
“大人，这可太奇怪了！”卢琦小心进言，“上万人的队伍和数万家眷就算是遭遇了突袭传不出消息，但是也不至于连个尸首都没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