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望果然闭关十天就出来了,气色看起来与之前并无分别。两个小姑娘也已经拜入雪至门下,看到砚望怯生生地喊:“师叔”。
动了灵魂,赤狐仙族迟早会找上门来。砚望闭关结束之后,就开始忙碌起来,外出也相对频繁起来。有时候雪至会跟着去,有时候瞒着雪至他自己跑出去。
他需要尽快收集可以隔绝气息的法子,在赤狐仙族找上门之前,他得把自己藏起来。雪至一直觉得心里有愧,便由着砚望想干嘛干嘛。
砚望先受不了雪至这个奇怪的态度,百忙之中抽空找雪至,说要把话说清楚。他说自己救师侄,是天经地义的事,与雪至没关系,让雪至不要这么奇奇怪怪,可是雪至始终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虽然表面上答应了砚望不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可内心深处还是处于深深地愧疚之中。
这种愧疚在砚望救了烟婼之后,又加深了几分。
他们遇到烟婼的时候,那女子像个没有感情的杀人兵器,处处杀招,却又留有余地,砚望和雪至把她困在阵法里,慢慢消耗。
烟婼的元神和灵魂都不完整,缺失的部分被人用一些混乱破碎地东西强行拼凑起来。砚望将烟婼身上的阵法与封印尽皆除去,故技重施用自己的灵魂去温养烟婼的灵魂。
雪至那时候恨不得把自己掐死,如果不是他之前追问砚望修补灵魂的方法,砚望也不会用自己的灵魂去救人了。雪至看着恢复清明的烟婼,和她商量等她完全恢复后,他会去把她身上的灵魂碎片取回来。
烟婼道了谢,承诺到时一定归还。
雪至找到砚望的时候,砚望正躺在地上,枕着自己的胳膊,好像在发呆。雪至以为砚望在跟他生气,心里更加愧疚了。
没想到砚望冲他招招手,说:“师兄,你来看,我发现天上有一颗红色的星星!”
雪至挨着砚望坐下,顺着砚望指的方向看过去,在东方,半空中,的确是一颗红色的星星。
“它的名字叫‘荧惑’,因为它是红色而荧荧似火,亮度常变,行踪不定,因而令人迷惑。”雪至按照师父曾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那颗呢?最亮的那颗!”
“长庚,它还有很多其它的名字,启明、晓星、黄昏、太白。”
“太白……”砚望小声地重复了几句。
“怎么了?”
“和那位爱酒又爱剑术的谪仙人的名字一样。”
“你读他的诗了?”
“嗯——那颗星星呢?”砚望又指着另外一个一颗,打断了雪至想要继续说的话。雪至顺着看过去,道:“那是岁星。史书里记载‘岁星之所居,五谷丰昌。其对为冲,岁乃有殃……故三岁而一饥,六岁而一衰,十二一康。’它也有别名,叫‘摄提’、‘重华’、‘应星’、纪星。”
“那师兄从天相里可以看到什么?”砚望看着雪至的后背,缓缓问道。
雪至沉默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他也躺下来,看着满天的繁星,道:“是吉是凶,怎可全凭天意呢?有你在,桃源谷怎么都不会有事的。”
砚望把雪至的话放在了心里,他一直警惕着任何有可能威胁到桃源谷的事,当雪至邀请各派长老来桃源谷的时候,砚望留了个心眼。
他嘱咐谷梁一池和寒,说一旦有事就去塔楼找他,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把他叫出来,不用管他会不会走火入魔,只管喊他出来就好。
所以他才可以在十派偷袭雪至的时候,及时出现,然后把所有人赶出桃源谷。雪至没事,寒也没事,小满和芒种也没事。砚望看着谷梁一池,心里越发不安。雪至那天的话里意思,他揣摩了几分,桃源谷的路一定是艰难的,这些弟子目前安全,未来未必就安全。
寒、小满和芒种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但是谷梁一池可以。所以,他把谷梁一池的记忆封印,丢在西南谷梁家,在他们面前伪装成要害谷梁一池的性命。
雪至默许了砚望的行为,但是谷梁家对赤狐仙是什么态度,他还是清楚的,所以他跑去找谷梁一池,总觉得,再不济也不能让这小子做出欺师灭祖的事情来。
桃源谷必遭大劫,他早就预料到了,只是没想到这场劫难来临的事,他已经无力回天了。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把砚望从桃源谷拽出来,不把那些小辈们牵扯其中。
但是他忽略了小满和芒种对他的执念,这份执念,险些害死整个桃源谷。
砚望当然知道小满芒种的这份执念来源于何处。当初用雪至的血来中和他的灵魂,相当于用雪至的血给这俩孩子的身体“洗精伐髓”一番,这份执念,是“亲情”。因着小满芒种和雪至之间多了这份亲情,倒显得砚望像个外人了。那两个孩子,即使有他的一部分灵魂,却和他一点都不亲。
砚望闭关结束的时候,小满和芒种已经离开桃源谷了,只有寒在等砚望出关。寒说:“师父很久不回来,两位师妹惦念不已,已经下山去寻了。”
“多久了?”
寒想了想,说道:“六月有余。”
砚望便也离开桃源谷,仍旧留寒看家。
这一趟,砚望没怎么耗费力气就找到了雪至。最让砚望接受不了的,是雪至的变化。
桃源谷是雪至一手建立的,他说,他最希望的事情就是寻得一处世外桃源,然后自给自足。他们修仙之人,已经挨过辟谷,无须进食也可以,但是雪至很痴迷研究厨艺,砚望有时候觉得雪至那一手刀法,全是在厨房里得来的。
但是,他在谷梁苑遇到的雪至,却是一个野心勃勃,企图和谷梁家合谋研究“人造妖怪”的人,完全不像他以前那样温柔、善良。
后来,砚望发现那并不是雪至,只是雪至的一部分灵魂碎片,谷梁苑里也不是真的活人,而是谷梁家利用赤狐仙灵魂养的一群听话的“活死人”。他不在意雪至取他的血,也不在意那些活死人身体里束缚着谁的灵魂,唯一在意的是雪至本身。
雪至也是个很强大的修仙者,哪个人修仙不是为了变强?或许雪至后来真的一心只想着“世外桃源”,但是曾今肯定也想过要修炼至巅峰,去触摸那传说中的“仙”。
可是,雪至师从佛门,虽不受戒,可心中博爱,绝对不会视人命如草芥,如玩物般随意挥霍。砚望一直盯着“雪至”看,那些肮脏混乱浑浊的破碎灵魂里,有一缕很弱,却很纯净的灵魂,那是属于雪至的灵魂。
他向那灵魂询问,真的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没有得到答案。于是,砚望就待在谷梁苑整整一年,看着那个假雪至为非作歹。直到那一天,他看到那一缕灵魂有了动静。那缕灵魂在挣扎,他能感觉到他很痛苦,他又问:“师兄,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这一次,那缕灵魂很明确地回答:“不喜欢。”
砚望动手血洗谷梁苑,亲手除掉那个与他相处了一年时间的假雪至。当他动手将冰冷的冰锥子刺入那人的胸口时,那人似乎仍旧不能相信,不住地问:“为什么?阿砚你为什么这样做?你不是最支持我的吗?”
“是啊,我最支持你啊。所以我支持你建立桃源谷,支持你救死扶伤。我以前不懂那些,所以你做什么我都支持,可是师兄啊,你现在做的事和你以前做的事完全不一样了,我觉得你现在做得不对,至少,与你的灵魂深处的渴望不一样。”
“你现在开始针对桃源谷了。你伤害小满、伤害芒种,她们那么信任你,你却利用这份信任将她们骗过来,交给十派来换取一些冰冷的钱财。你让人去桃源谷把寒也抓到南田派,当着所有人的面与他断绝师徒关系。”
砚望从他的身体里抽出那缕可怜兮兮的灵魂,对地上奄奄一息的人说:“这是我师兄的。现在我把他拽出来了。你不是我师兄了,所以你做的任何事都与我师兄无关。你不配代替他把寒逐出师门。”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你在很久之前已经死去了。你只是得到了我师兄的一缕残魂,又得到了谷梁家的秘法一直在苟延残喘罢了。我不会动手杀你的,但是没了我师兄的灵魂,你很快就会死去的。”
砚望看着那人逐渐停止呼吸,逐渐变得僵硬,逐渐化为一具骷髅。他扯过旁边椅子上的一条毯子盖在那一堆白骨之上。虽然不是雪至,但是也曾经假借雪至的名义生活了一年多。
砚望踏着满地的鲜血一步一步走出谷梁苑,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想起雪至那天晚上看着那样“大凶”的天相,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砚望把那缕残魂收进银簪里。待在簪子里,比待在任何地方都安全。
他看到树下那一脸笑意的青年时,恍惚以为是雪至,再看到他心口那一团熟悉的灵魂时,毫不犹豫地把他困在原地。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人后来会一路追去寒台寺。那时候他刚好封印了自己的大半灵力,这人借口受伤一直赖在寒台寺里。
他欣喜于雪至的灵魂即将完整,也担忧这人知道自己体内养着雪至的灵魂后,会对雪至不利。所以他一直没说。
谢汜唯一一次滚到山崖下边的时候,是砚望修炼急于求成时受了点伤,不严重,修养一阵就会好的那种。但是雪至的灵魂仿佛感觉到了似的,拼命地想苏醒。只是那时候那部分灵魂太过虚弱,即使折磨得谢汜灵力全无,头晕目眩也没能真正醒过来。
砚望背着谢汜回禅院的时候,听到那一声呓语般的“阿砚”时,一阵恍惚,心里一瞬间闪过杀死谢汜的灵魂的念头。
但是刹那间就放弃了,他觉得雪至应该不喜欢这样的复活方式。
砚望在一片白茫茫中回头,他想起来雪至的灵魂已经苏醒了,即使天相再怎么预示桃源谷有大劫难,也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