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军节这天,冯简来到神经外科。
科主任徐斌站在一副巨大的画框下,胡桃木条被精细的雕工赋予了古色古香的味道,黄纸洒金,长锋羊毫,油烟黑墨,一道阳光穿透玻璃直射其上——“神”,一字双关,用意非凡。
“格拉斯哥评分,谁来说说?”徐斌扫视一圈,众人立刻垂下头,不敢直视一点他阴着的脸,“海亮,你来说。”
“总分3-15,8分以下为昏迷,小于10分预后不良,11分以上预后良好。”一个男医生手扶带黑框眼镜颤巍巍地答。
“量表有哪些项目?”
“四眼:不睁眼、刺痛睁眼、呼唤睁眼、自动睁眼;五语:无言语、只能发音、只能说话、回答错误、回答正确;六运:无反应、刺痛强直、刺痛屈伸、刺痛躲避、刺痛定位、尊嘱动作。”
“嗯。王叶宁,你说说急性颅压增高的“两慢一高”分别是什么?”
“两慢一高……是……血压高,还有,还有……”另一支黑框眼镜搓着手指结结巴巴,眼镜下是两颗乌如黑莓的眼眶。
“那你再说说,小脑扁桃体疝和颞叶沟回疝什么区别?”徐斌的脸色已从阴转为雨。
“颅内压力……压力……的分布不同……”王叶宁推了推厚重的镜框,声门在高压之下将语调变成了不同赫兹。
“颅压高的病人,补液原则。”徐斌不多的耐心在王叶宁几次三番的吞吐中消耗殆尽,暴雨一触即发。
“不,不超过2000ml。”
“狗屁!你干什么吃的,还想不想干了!”
徐斌大吼一声,冯简被吓得一激灵。他气势滔天,言辞凿凿,借着王叶宁的“黑光”将全办公室医护骂个狗血淋头。王叶宁一脸痛苦面具,两只手从白大褂兜中偷偷向内聚拢,用力挤压剑突下的位置。还差15分钟九点,这是手术室扣钱的时间,徐斌看了看手表,长叹了口气,摇摇头转身离开。王叶宁立刻蹲在地上“嗷嗷”叫起来,一旁的护士小声嘀咕,“幸亏今天有台儿,不然还不知道骂到几点呢!”
冯简紧了紧马尾,跟着剩下的队伍去查房,王叶宁突然叫住她,说自己应激性溃疡发作,让冯简“无论如何”替他上一台。冯简三步并作两步,冲向8号电梯。
“呦,小简今儿够迟的啊,现在在哪科啊?”夏老师站在老地方,在冯简露面的一霎那热络地打招呼。
“神外。”冯简边说边摘胸牌。
“呦,那你可快点,徐主任,凶着呢!”夏老师故意捂住了嘴,将钥匙递给冯简后猛使一顿眼色。
手术台上躺着一个中年女人,圆圆的脑袋已剃光了所有头发,宛如一颗剥了壳的白水鸡蛋。徐斌背着手在阅片灯前驻足良久,转身皱着眉接过海亮递来的画线笔。
“有点晚了啊。”两条紫色弧线出现在女人头顶,徐斌扶着颅骨夹调整了最后的位置。
“早上6点多摔的,120先给拉房山一院去了,做完CT转咱这的,军人妻子,走的绿色通道。”海亮一边消毒一遍汇报病例,在碘酒的着色下,白水蛋变成了茶叶蛋。
徐斌沿着手术画线切开头皮,接着在皮缘上放置一圈雷尼夹止血,器护迅速递来折叠的湿纱布盖在肌皮瓣上,做好固定和止血后,穿孔钻头在颅骨上钻开三个小孔,又继续用咬骨钳切开三孔的连线,小心分离硬脑膜后,一块近似了勒洛三角形的头骨被轻轻取下。徐斌剪开硬脑膜,深红的血块伴随着鲜红的血,均匀覆盖在浅粉色的脑组织上,海亮和另一位眼镜男娴熟地配合着,冯简抱着手站在一旁静静观摩。
“你是,哪里的学生?”徐斌突然发问。
“我是肿外王主任的研究生。”冯简不敢有一秒迟疑。
“我今天问的问题,你能答吗?”徐斌抬抬手,海亮立刻将引流管放进他手心。
“对不起,主任,我不知道。请您给我一天时间,我一定全部认真复习一遍。”冯简信誓旦旦,她不愿给王川丢脸,更不愿因自己的惫懒在行医之路上埋下定时炸弹。
徐斌没有说话,继续着手中的操作,接好引流,做好止血,开始缝合。冯简盯着术野吃惊地发现,摘下的那块“头骨”竟被他们遗忘在一旁,她想要开口,却怯于徐斌的威严,只好揣着满满疑惑一声不吭。肌肉与皮肤下是柔软的大脑,在失去了骨性支撑的保护后,它随着女人的呼吸轻轻搏动。
手术室外总是布满焦急的目光,一位穿着便服身姿挺拔的中年男人,挤过层层人群来到徐斌面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他就是女人的丈夫,一位已服役23年的五级士官。
“徐主任,我爱人的手术……”
“手术没问题,下面就要看恢复了。”
徐斌紧握下男人的手,指了指另一处通道,铁门骤开,冯简、麻醉医生和一名男护士推着病床探出头来。白色床架高高升起,厚厚的深绿色棉被平铺在女人身上,从下巴到脚底均匀覆盖没有一丝皱痕,她闭着眼,几乎看不到脸的轮廓,网状绷带下是厚厚的纱布,一圈又一圈,隔绝着她与外部世界的关联,柔软的大脑依旧随着呼吸搏动,可外人却看不出一丝端倪。
“杨珍珠,家属。”冯简冲着人群大喊。
“到,这里。”男人高举手臂,从远处奔袭而来。
“手术结束了,下面要送进ICU观察几天,跟我们来。”一行人在走廊上呼啸而过,男人走在最后,用手背抚去额上的汗珠和眼角的泪水。
此刻在ICU轮转的不是别人,正是徐斌的“高徒”——马萌萌。两人对视一笑,马萌萌似乎长高了,头发也茂密了不少,在得知冯简两个月的轮转计划后,他摘下口罩仰天长叹。
“苦啊,祝你好运吧。”
“快戴好。”冯简直接伸手,将马萌萌挂在下巴上的口罩一秒复原,“你老板,真的挺凶的,今儿愣是把一哥们儿骂溃疡了。”
“王叶宁吧?我大师兄,唉,苦啊,兹要是能毕业,啥溃疡我都认了。”
“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你不知道首护的四大暴龙吗?”
“四大暴龙”流传在首护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口中——神外徐斌,“教学暴龙”,擅长夺命连环问,学生不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主打一个无差别严格,应急性溃疡差不多是他们科大夫的“科病”;肿外王川,“科研暴龙”,学生不多但质量极高,课题不少又桩桩利好,平均一年3篇高分SCI,“裸毕”那是不存在的;变态反应鲁田,“编制暴龙”,千禧年来北京第一也是唯一的市属医院独立专科,国家级专业临床药理基地,粥多僧更多,非博士以上学历禁止入内;胸外乔峰,“手术暴龙”,中国第一批赴日学习腔镜技术的“元老”,卫生部腔镜培训中心主任,人狠话不多,胸腔镜肺癌根治术,别人一台一个半小时,他只需要18分钟。
“有道理!这么说,我们老王确实也不像面善之人哈。”冯简歪着头假意思考,王川黝黑的脸和八字立眉跃然眼前。
“唉,咱们这行,活好才配脾气暴啊,兹要是哪天我当了顶流,一定……”马萌萌刚要高谈阔论,就被迎面而来探视患者的王叶宁打断,两人互相拍了拍胃,淡淡一笑,这个动作也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神外一代又一代难兄难弟的专属问候。
“对了,2床的小梅呢?”冯简撑着脖子朝玻璃窗内望去,在问题脱口而出的那一秒,心里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死了,昨天晚上。”马萌萌潦草地回答。
冯简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马萌萌拖住王叶宁的胳膊,随他向门外走去,独留冯简一人傻傻地杵在回廊上。
这个结局在意料之中,速度却在情理之外。她站在2床外的玻璃前,被单整洁如新,管线排列有序,一人高的架子上空空如也,顶灯熄灭万籁俱静,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下一位苦命人的到来。空气中仿佛又飘出橘子的香气,它浓郁、刺鼻,但不再弥漫,不再新鲜,没有了满载而归的生命力,带着死亡的沉重穿越在每一道门窗之间,一别永远,遥不可及。
冯简伸出食指在洁净的玻璃上写下“小梅”。她光着身子在床上摆出一个难看的“大”字,嚼着橘子瞪着双眼直喊“儿子”、“回家”。带教女老师悄悄从冯简身边经过,大约看懂了她的心思。
“儿子到底还是没来,不过她终于回家了,好事成双难,一半一半吧。”
橘气浮来,袅袅盘旋。带教老师剥开软皮,塞进冯简手里,暑气炎炎,唯有一粒粒的橘瓣,鲜嫩多汁,冰凉透心。保洁拎着装满消毒水的大桶站在2床前,桶落地,转瞬间,小梅和她的故事随着蒸腾的空气潇洒退场,在这个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如玻璃上的字迹一般,片甲不留。
走出ICU,阴了几日的天终于下出了雨。冯简没有伞,她仔细避开地上的水坑,顺着大楼屋檐向食堂走去。
“听说小梅走了,请节哀!我想送她束花,方便给我地址吗?”冯简知道,“节哀”断没有跟保姆说得道理,可这世上还与小梅有关的,似乎别无他人。
等待回复之时,冯简打开了保姆的朋友圈。在今早一条《国家安全部举行隐蔽战线无名英烈纪念活动》的新闻转发中,看到了保姆的一段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英雄本色浸润于华夏沃土,充盈于我等普通的生命,山川湖海,无畏无惧,因为五星红旗升起的地方,永远都是家的方向。”
冯简钦佩保姆的文采,点赞,再要评论时,页面更新,保姆评论了自己。
恭喜你们,终于团聚了!
冯简如雷灌顶,瞠目结舌,脑海中的“儿子”、“回家”瞬间丧失了原有的标点,聚成了完整的一句话。儿子回家是小梅唯一的心愿,或许在“保姆”出现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原委,或许在儿子踏上这条无名英雄之路的那一天她就知道了结局。即使墓碑上不能出现你的名字,可我仍希望用人生最后2000天的所有语言呼唤你,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妈妈在的地方,就是家的形状。”
冯简的手指僵在屏幕上,热泪翻滚,夺眶而出,随着空中淅沥的雨,拍在白大褂上,一片一片,好事成双。她继续在湿漉的柏油路上游荡,大院的银杏树下蹲着一个男人,他的头发已被雨打透,沿着脖颈不断滴下水来。
“杨珍珠家属吗?你怎么不上去?”
“上去过了。”
一小时前,他去找过徐斌。
杨珍珠和张沈阳的婚姻像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一样,平铺直叙,淡泊寡欢。介绍人是杨珍珠的二嫂,也是张沈阳娘舅家的邻居,二人领证前只见过三回面,说过五句话。据张沈阳回忆,杨珍珠梳着长长的辫子,穿着黑色的布鞋,坐在长椅的一端,羞怯地久久不敢抬眼。婚后他们很快有了一个女儿,4个月时出麻疹夭折了,接着他们又得了一个儿子,被杨珍珠视为珍宝,半步也舍不得离开。一年后,张沈阳从士兵成为了士官,调去河南安阳,杨珍珠考虑再三放弃随军,守着45平的瓦房拖老带小,一扛就是26年。
一场半生半熟的爱情跑赢了500公里,跑出了白发及鬓。
“徐主任怎么说?”冯简在口袋中摸索一番,只找到半颗剥开的橘子。
“偏瘫。”张沈阳接过橘子,点头致谢,他的脸上满是疲惫与失望。
再过三个月,张沈阳就要退役转业了,8月1日,是他在家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建军节。杨珍珠排好了席面,一早便提着菜筐上街采买,早市人山人海,包子铺前拥挤不堪,她排在队伍的最末端,隔壁翻新门头的脚手架突然砸下来,柿子圆椒滚落一地,她倒在满是灰尘油漆的台阶上。
闭合型颅脑损伤,出血部位在左颞部,命是救下来了,但话再也不能说了,右侧运动功能丧失,往后余生只能躺在床上。
“我问徐主任,后期如果做康复治疗,能改善吗?”张沈阳停顿片刻继续开口。
“一定能吧,他咋说?”冯简的手心里捏着一把汗。
“他只跟我说了六个字——这就是天花板。”张沈阳的眼中突然出现了一座大山,层峦叠嶂,拔地而起,他闭上眼深深呼吸,接着“哇”的一声嚎了出来。
哭喊声与车轮碾过积水的泥泞交织在一起,单调又复杂,张沈阳不断用拳头捶击地面,哭腔中带着满满的自责。他抱怨自己为什么要休假,为什么要请客,为什么喜欢吃包子,为什么不和杨珍珠一道去买。他已很久很久没有认真看过,不知在漫长孤独的岁月中,那些被风雨侵蚀的沟壑是如何一点一滴爬上她的脸,他只知道,从今往后,再也听不到那些磨人的唠叨,再也不会有那些琐碎的争吵,他们的生活纵使惊涛骇浪,也永远悄无声息。
冯简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她的眼睛覆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在阴霾密布的傍晚,湍流不息,时散时聚。若时光能倒转,漂泊便止于爱人的相遇,旅程的尽头,是我将你当作心愿藏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