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中的光一盏盏被熄灭,黑影低垂如旧缎子般。徐斌、海亮、王叶宁绕着手术台围坐一圈,巨大的机械臂导从头顶越过,稳稳地停在三人正中,他们直了直身板将双眼凑上去,手中的电刀与吸引轻柔地缓慢移动。墙上计时的电子钟已进入第9个小时,冯简双手抱胸站在一米开外,盯着面前的显示屏若有所思。
手术台上躺着一位老人,60出头,确诊为原发性脑胶质瘤,位置在幕下后颅窝,他因头痛、晕厥入院,已在神经外科住了一周。7天对于基础的围手术期检查绰绰有余,可对他的家属还是略显仓促。在冯简轮转过的所有科室,病人都以尽快手术为第一目标,唯独神经外科,“做与不做”是环绕在医患之间永恒的难题。11个小时前,徐斌带着众人来到27床,与老人的妻儿做最后的商榷。
“能把命救回来,就非常不错了,这个位置呢,一旦形成脑疝,基本上是没有救的可能了。”徐斌将CT高高举起,对着病房内的白织光,向家属指出肿瘤的位置。
“徐主任,我们就想知道,我爸,醒过来的可能性有多大?”小伙三十上下,一手扶住身旁的母亲,一手压在床头,指甲在床板上划出细细的痕迹。
“肿瘤比较大,位置也不太好,是有可能醒不过来的,我们只能说,尽力。”徐斌放下片子,盯着母子二人,“你们呢,也要有这种心理准备,包括钱。”
“最坏的情况是什么?”小伙的母亲猛然开口,心急如焚加昼夜颠倒,让她本就单薄的面孔更显憔悴。
“植物人。”徐斌没有任何停顿,脱口而出。
母子俩面面相觑,床头的心电监护突然发出报警声,海亮一把推开二人从兜里掏出手电筒,撑开老头的眼皮晃了几下,冲着床尾的徐斌摇了摇头。
“你们呢,尽快商量,一个小时,必须给我们一个答复。”徐斌带着大部队离开病房,十分钟后走廊恢复了空空荡荡。
“冯简,你说说,什么是小脑扁桃体疝。”徐斌还如初次见面一样,站在那幅巨大的“神”下方,沉着眉眼冷冷发问。
“由于小脑扁桃体邻近延髓和枕骨大孔,当颅内压增高时,小脑扁桃体受挤压嵌入枕骨大孔内,压迫延髓影响生命中枢,是非常危险的。”
“脑胶质瘤是什么?”
“脑胶质瘤起源于脑神经胶质细胞,占所有原发性中枢神经肿瘤的40%-60%,常见分型有弥漫性星形细胞瘤、少突胶质细胞瘤、间变性星形细胞瘤、间变性少突胶质细胞、胶质母细胞瘤等,根据其病理类型分为I-IV级,级别越高恶性程度越高。”
“那你说,27床的病人该不该做手术?”
徐斌的口吻没有一丝波澜,但此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众人半低着头瞧瞧徐斌再瞧瞧冯简,王叶宁的双手又从白大褂里摁住了剑突。冯简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十秒后见徐斌依然面无表情,她知道自己是躲不过了,于是猛吸一口气,缓缓回答。
“做。既然还能救,怎么能不救,这是我们当大夫的使命啊。”
“今天,要你们所有人记住。”徐斌抬起眼,目光如炬,“当患者有可能醒不过来的时候,是选择继续救治还是停止,不论做出任何决定,我们都不能指责家属。”
“选择是很艰难的,尤其在生死一线的时候,选择也有很多成本,有些我们看得见,有些我们看不见,我们不是他们,永远无法设身处地的体会。救治同样有成本,有些我们担得起,有些担不起,他们不是我们,所以也永远不能实事求是的理解。我们能做的只有接受他们的选择,然后尽力,可以默默加油但不用宣之于口。”
“为什么?医生应该要时常鼓励和安慰的。”冯简壮着胆子,发问紧随其后。
“因为生命就是这样,充满无常。而你的鼓励是有分量的,会倾斜选择的天平,会成为道德的砝码。”徐斌的眼神冷静且充满力量,像白日里的冷焰火,刺目却光芒万丈。
一个小时后,27床被推入8号电梯。冯简站在屏幕前,看着徐斌稳如泰山的双手和术野间的萤萤蓝光,忽然懂了“性命相托、生死不负”的道理,那种坚持来自日积月累的学习和点点滴滴的磨洗,不偏不倚,带着职业的厚重与人性的善意。
手术顺利结束,老人在妻儿的陪伴下进入ICU病房,这次冯简没有去送,或许是怕看到2床住进了新人,又或许是忘不掉那颗橘子的味道。她站在更衣室的镜子前,凝视脸颊上重重的口罩压迹,回忆着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鸟叫,蝉鸣,树叶嘶嘶作响,白色的长廊上杳无人迹。
“小简,你来。”夏老师拖着熟悉的尾音,从办公室里探出半颗脑袋,招呼冯简过去。
“夏老师,还不下班啊。”
“我啊,下礼拜就去非洲了,一年。我这柜子给你用,钥匙拿好,可甭给我丢喽。”夏老师牵着冯简的手,将他拽到03号衣柜前,钥匙插入拧开,一只竹编的小盒印入眼帘。
“这啥?”
“干粮。给你留的,上台前吃点儿,别又晕喽。”
“谢谢夏老师,真舍不得您。”冯简一把抱住夏老师,眼角不争气的湿润起来。
2013年8月15日,全国卫生援外工作暨援外医疗队派遣50周年会议在北京召开,卫计委、人社部联合表彰了59名先进医护个人和30多个先进医疗集体,首护医院榜上有名。
9月的北京秋意渐浓,丹桂飘香。一条5米长的红色横幅跨在首护住院部门头下方,硕大的宋体白字居中分布其上——欢送第21批援几内亚中国医疗队。首护出征的共有5人,队长毛凯工会副主席,副队长心内主任张小亮,也是心外主任张大亮的双胞胎弟弟,ICU带教女老师叶本桐,手术室夏生,麻醉科曹海刚。
下午3点,授旗仪式在雄壮的国歌声中拉开序幕,各方领导依次讲话,5名队员穿着笔挺的制服站在横幅中央,庄严宣誓。
“我们将牢记援外医疗光荣使命,不辜负祖国人民重托,不畏艰苦,甘于奉献,救死扶伤,大爱无疆,为增进中国和受援国人民友谊、促进世界和平做出积极贡献。”
曹院长向医疗队授旗,黄主任向每一位队员献花,5名队员所在科室医护、院办工作人员、和他们的亲属齐聚在横幅之下,合影留念,站在队伍最末端的还有两人,手捧玫瑰的冯简和端着CD机的大刘。
“你是给谁的?”
“夏老师,你呢?”
“刚子。”
“这是谁的CD?”
“枪花。”
行政工作结束,一大半人缓缓离场,冯简从人堆后绕了进去,将玫瑰花束塞进夏老师怀中,再次紧紧抱住她。
“夏老师,真舍不得您。”
“嗨,这闺女,你说过一遍啦。”
“几内亚,离中国有多远啊?您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
“远着呢,一万多公里吧。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多吃点,太瘦了。”
夏老师捏了捏冯简的脸,两人盯着彼此的眼睛,依依不舍,潸然泪下。一旁的大刘将新CD拆封塞进一台老式索尼机中,摁下黑色按钮,碟片瞬时飞速旋转起来。
“还听CD?”
“偶尔。给你了,几内亚要是没网,你就使这个。”
“行。回来给你套地下丝绒。酒,少喝点。”
夏老师女儿用自己的拍立得,为他们四人留下一张照片,冯简甩了甩相纸,很快显出了影像,她将它塞进钱包深处,目送夏老师牵着女儿,不停挥手道别。
“又不是不回来了,哭啥。”
“你懂个屁。”
“要不要去吃饭?”
“走,我带你去个地儿。”
冯简还坐在上回的地方,大刘坐在汝慈的位置上。这个十字路口对大刘而言再熟悉不过,还有不到2小时,对角街边的烧烤便会准时出摊。
“几天不见,老多了。”冯简指着大刘满脸的胡茬,笑眯眯地说。
“等你写论文的时候,不定比我好多少。”大刘摸了摸两腮,招呼老板起开一瓶冰啤酒。
“不是让你少喝?”
“陪你,喝点。”大刘往透明杯中倒满酒,橙黄的液体间生出一串串细碎的气泡,有节奏的向上推移。
冯简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角的白沫,心事重重。大刘瞅着她满脸心不在焉,将一片土豆放在嘴里,发出清脆的咀嚼声。
“说。”
冯简四下看看,将心外、神外的故事统统讲给大刘听。
“有时候,我在想,其实我们的命运或许并不会一直掌握在自己手里。小时候是父母,长大了是兄弟姐妹,工作后是领导同事,结婚了是丈夫妻子,老去是孩子,生死是医者,还有可能是神明。无时无刻都有一个角色,帮我们判断,帮我们决定。”冯简突然停下,摊位老板再次高举灯泡照向正在找零的客人,大刘的脸在昏暗的背光下潦草阴阳,她一下想起了那只深不见底的书包和汝慈洋洋得意的笑,噗一声,将啤酒喷了大刘一脚。
“我操……”
冯简一边说着抱歉,一边在大盆中拼命捞,除了几根萎缩的绿色菠菜,一无所获。
“都吃完了?”
大刘点点头,冯简鼓起腮帮撂下筷子,将身子转了过去。
“得了,还两分钟,我请你吃点好的。”大刘指着对面的烧烤摊,东北大哥已在收拾菜码,五颜六色的串儿整齐摆在金属灶台上。
“你知道项羽为什么不过江东吗?”
“为什么?”
“因为800子弟兵。”大刘招呼老板再来一瓶,冯简抢先一步替他满上,“他们对写历史的人是项羽亲兵,对项羽本人就是他的九族。站场上,抬头为自己挡刀的是堂兄,低头看到的是表弟的残手,断后的是姐夫,喊你快过江的是叔叔,他们每个人都甘愿为你付出生命,替你分担,帮你兜底,只要你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可你做不到,不过江是战死,过了江就是战败,角色永远是关系赋予的,没了这800子弟兵,项羽只是项羽,再也不可能是西楚霸王。”
“你好厉害,懂得好多。”冯简呆呆地望着大刘,眼中炸出无数璀璨的星星。
“喝的多,你也懂的多。”大刘起身,跑过马路,没一会功夫端着一只白色饭盒回到冯简身边。
几分钟后,烧烤摊侧停下一辆出租车,陈羽夕踩着8cm的恨天高迈出腿来。一天前她在深圳接到了大白的“119”,肿瘤外科始料未及的“燃起来”,她买了最近一趟航班赶来“灭火”。但战斗前得先填饱肚子,于是她又专程跑来这,选了大刘最爱的几样食材。
“这家你常吃啊?”
“嗯。”
“你给曹海刚的CD可以给我听听吗?”
“手机拿来。”
冯简将手机递给大刘,大刘从兜里翻出一副耳机,一颗插在自己右耳,一颗插在冯简左耳。播放软件发出黑胶唱片独有的电流音,一段低沉狠戾的唱腔紧接于半空心的吉他音色里。
“Talk to me softly, There is something in your eyes. Don't hang your head in sorrow, and please don't cry. (温柔地向我倾诉吧,你眼中藏着千言万语。不要因悲伤而垂头丧气,请不要哭泣。)”
“咱俩是什么关系?”曲毕,冯简摘下耳机,提起桌上最后一杯酒。
“朋友关系。”大刘习惯性将电线缠在手机外,端着酒杯停在半空。
“那你和我师姐呢?”
“也是朋友关系。”
陈羽夕双手握着饭盒站在烧烤摊前,透过滚滚浓烟目睹了街对面的一切。15米宽的路面隔绝了几乎所有的声音,她不知道他们在听什么、聊什么,只知道这段关系里不再只有固定的角色,不论她是否做好准备,新一轮的角力即将闪亮登场。
陈羽夕拖着行李箱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就将白色饭盒扔进垃圾桶,她没有回头,也并不失望,只是将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然后淹没在秋日的暮色中,和虚无的欲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