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万伟,我今儿跟你丫拼了!”巴轶血红的双眼似要从面孔上崩出,在正正方方的眼镜片下,燃着熊熊愤怒的火焰。
钟表的长短针难得的重合在一起,办公室门外回荡着CCTV新闻30分的开场声音。
“唉,家属,这边医生办公区,你手机,声音小点儿。”
“中央气象台发布强对流天气蓝色预警,今天午后到傍晚北京大部分地区预计出现8-10级大风和雷暴天气。”
声音随步伐渐渐远去,肿瘤外科的办公室里三足鼎立。巴轶手握一本厚厚的期刊站在大板桌边,桌上丢着一只EMS文件袋,他怒目圆睁看向窗边电脑旁,那是老毛的方向。老毛手握鼠标在屏幕上一通乱点,除了手指其余身体部分纹丝未动,他面无表情,只留下一张背影,佝偻着的脊梁在巴轶的叫骂声中微微颤动。在二人中间的是大白,他原本是要去吃饭的,不巧被一通影像科的电话拖住,“有幸”见证了这千载难逢的大场面。
“巴轶,有话,好好说。”大白愣了几秒,虽还不明其中缘由,但一抹脸当起了和事佬。
“说个屁,跟丫有什么好说的。”巴轶火冒三丈,将手中的书狠狠摔在地上,“这文章,怎么回事。说啊,你一个爷们,敢做不敢当吗?”
“文章?文章咋了?”大白赶忙捡起地上的书,仔细翻起来,白色铜版纸上印着蓝紫色的大写英文Annals of Oncology,直译为《肿瘤学年鉴》,是一区顶尖SCI期刊。
“咋了?家让人偷了!”巴轶夺过大白手中的书,向前跨了一步,“唉,这上面的英文你都认得全不?咋好意思写自己是第一作者啊?”
大白立即缄口不言,巴轶的怒火与老毛的寒气让他坐立难安,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也在巴轶的单方面输出中被了解个大概——巴轶苦熬一年的毕业论文,在发表后成了与老毛的“共同结晶”,体制内从无一鱼两吃的道理,文章要么用来毕业,要么用来晋升,只能二选其一。
“呸,亏我叫了你两年的毛哥,真不要脸,活该当一辈子主治。”短短半年,巴轶的眉眼沧桑了许多,父亲的突然薨逝让他心如死灰,这篇文章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火光,星火还未燎原,便被面前这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无情踩灭。
“巴轶!”大白一把摁住巴轶的肩,想要喝止这些不堪入耳的咒骂,还没等他说完下半句,身后的老毛突然将鼠标狠狠拍在桌上。他从椅子上跳起,一把扯下墙上的排班表,用尽全力扔在巴轶脸上。
“看看,这一年,你上过几天班。”老毛脸色铁青,紧咬牙关,胸膛急速上下起伏,压制的怒气随窗外骤起的狂风一道,蔓延向屋子的全部角落。
巴轶哑口无言,脖颈间的青筋依然清晰可见,老毛见他吃了瘪,迅速开启了第二轮反攻。
“手术我替你上的,病人白理代着收的,夜班冯简帮你丫值的。掂量过么?没我们,这文章你写的出来不?”老毛朝着脚下啐了一口,露出一副轻蔑的表情,“认得全英文怎样,认不全又怎样,我,毛万伟,有贡献,巨大贡献,有啥不好意思当第一作者的?”
“成,你牛逼,知道这叫什么吗?学术造假!今儿你丫不给我个说法,明儿我就去举报,咱一道死吧。”
“造假?我笑死了。你的随访数据哪来的?4年178个病人300多通电话,你打的?老子还没告你剽窃呢,你要告我造假?”老毛停了口气,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撇了眼站桩中的大白,“他要跟我一道死,我今儿就让这孙子死个明白。”
老毛抄起大板桌上的电话,摁下6089,这是教育处主管研究生规培的贺老师工位座机。大白优先于巴轶读懂了老毛的动机,伸出食指迅猛地按了下去,电话一秒消音,窗外乌云密布,窗内暗藏杀机。
老毛平复了下情绪,扯了扯领口,将双手插入白大褂兜中,镇定自若地盯着巴轶。
“你想要说法,行,我给你个说法。你家有变故,没事先跟你打招呼,你有火,我理解,你骂,我不还嘴,你要面儿,我可以再给你道个歉,但其他,对不起,哥哥我恕不奉陪。”
巴轶被老毛一系列有斤有两的“恐吓”镇住了,竟愣在原地应对无方,大白见状回过半个身子,45度仰望房顶长呼一口气。老毛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硬气,有那么一瞬间,巴轶似乎真的相信了这些“肺腑之言”,他甚至开始懊悔,刚刚不该用“主治”猛戳老毛的脊梁骨。局面僵持不下,过道里再次传来手机声。
“爸,开门啊,我,我是你儿子,我没带钥匙。我,我不认识你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爸的记性越来越差。冰箱在哪,厕所在哪,他刚刚做过的事,他都忘了。他不记得刚刚吃过饭,有时候走到门口他都不记得这是他的家。有一天中午,我带他到餐厅吃饭,我爸发现盘子里还有两个饺子,他竟然用手直接拿饺子装进了口袋。爸,你干嘛呀,你猜我爸怎么说。这是留给我儿子的,我儿子最爱吃这个了。”
巴轶屏住呼吸,将头深深后仰,心中翻出无数巨浪。这条公益广告名叫《打包》,上一回看是2013春晚之前,他吃着老爸包的饺子,就着老妈腌的腊八蒜,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没想到再听这熟悉的旋律,他与爸爸已阴阳两隔。巴轶回过神,摆正体位,瞋目切齿,抓起桌上的期刊用力朝老毛的额头砸去。
“去你妈的。”
“操,今儿弄死你丫的。”
“唉——冷静,你俩冷静啊!”
三人扭打成一团,直到下手术的胡子推门而入,将骑在老毛身上的巴轶和大白拉开,战斗才终于停止。巴轶咆哮着甩开膀子,夺门而去,老毛一脚踢开大白压在他肚皮上的腿,大吼一声。
“操,你特么哪拨儿的!”
“你这拨儿的呀!”
“那你骑老子身上干嘛!”
大白掸了掸白大褂上的灰,出了办公室的门,王川去外地参加义诊活动,一时半刻回不来,此情此景他能找到的“支援”只有陈羽夕一人。大白迅速拨通陈羽夕的手机,几十秒过去,电话无人接听。
陈羽夕穿着笔挺的蓝灰西装,再吸取了衡山路的教训后,她将半裙换成了8分吸烟裤,脚踝上的纹身一目了然,海龟,是大刘最喜欢的动物。服务员端来一壶热茶水和一只斗大的塑料碗,陈羽夕刚添满茶杯,就被一口塑料普通话阻止。
“靓女,烫一下,唔要饮。”
“哦哦,不好意思。规矩真多呀。”
陈羽夕烫好了碗筷,将手机调成静音。中午的蛇口与夜晚的衡山路截然不同,随处可见的热带树木,垂着藤条张着叶片,悬挂在砖瓦交叠的街面之间。白露已过,天气却没有凉下来的意思,T恤短裤人字拖成了出入老街各大饭馆的Dress Code。
陈羽夕的客人终于到了。厚重的黑金腰带将他肥大的肚腩一分为二,藏青短袖POLO衫上刺着红色马球图案,Ralph Lauren在美国象征着老钱,在中国确是商业新贵的标配。男人落座前从卡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毕恭毕敬地递到陈羽夕手中——深圳伯阳医疗科技有限公司,韩伯阳,董事长。
“让陈总久等了,高架有车祸,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儿,韩总客气了。”陈羽夕将嘴角上提几度,露出标准的商业笑容,随后从包里掏出自己的名片,沿着桌面滑行至韩伯阳面前——全或无(北京)医疗科技有限公司,陈羽夕。
“陈总这次来深圳,准备待几天?”韩伯阳娴熟的烫好餐具,招呼服务员起菜。
“看情况,有几个朋友,得见见。”
热腾腾的砂锅粥率先上桌,膏蟹、对虾、干贝、蛤蜊,应有尽有。
“王主任的几项专利我们评估过了,三套管冲洗和靶向试剂盒,基本没问题。”韩伯阳端起砂锅旁的小圆碟,手臂又立即停在半空,“陈总,吃香菜么?”
“吃,你放。”
“其他几项,比如检查坐具、人工肛门这些,前景还不太明朗,还得再看看。”
韩伯阳盛好第一碗,站起端给陈羽夕,与徐瑞锋的衣冠楚楚不同,韩伯阳似北方男人般粗枝大叶。
“韩总不是深圳人吧?”
“河南人,河南安阳。”
“来深圳多久?”
“二十年。”
韩伯阳是徐瑞锋的学弟,可他们一个在广州学医,一个在上海学机械工程,怎么说都不可能有交集。陈羽夕一边喝粥一边闲聊,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不再客套,不拘小节起来。
“商学院,徐总高我一届,都是吃医疗这碗饭的,校友会就认识了。”
“徐总的事儿,你听说了?”
“嗯。话虽不能这么说,但我猜,如果徐总不出事,陈总也不会找上我吧。”
“哪里。深圳是个好地方,科技创新之都啊。”
两个小时过去,陈羽夕按兵不动,从始至终未对王川专利的事宜有过任何表态,谈判无论是在条桌还是饭局,比的就是谁能沉得住气。
“陈总,咱说说正题吧。王主任的专利授权,你有什么条件,可以直接提。”
“韩总现在做深大附院的项目多,还是我们北清附院的项目多?”
“都有,各占一半。”
“跟韩总的合作,我们是很有诚意的,条件呢,也不多,就两个。”
“陈总说说看。”
“第一,8个专利打包做,不能挑挑拣拣,第二。”陈羽夕故意停了下来,视线仿佛生出了热量,火辣辣地照在韩伯阳脸上。
“价格,公司有专门的商业评估团队,我说了不算。”
“除了价格呢?”
“5个点,再高,我说了也不算。”
韩伯阳憨憨地笑了,陈羽夕起身往他碗里添粥,隔着80公分的桌面,一勺一勺,十拿九稳。
“陈总这手真稳啊。”
“韩总见笑了。盛饭,无他,唯手熟尔。”
锅里的粥见底,陈羽夕终于将“第二”后面的内容补齐。韩伯阳所说的5个点是指项目临床落地后返给王川的回扣,按照行业黑话该叫佣金。专利授权后除了明面儿的授权转让费、技术支持费,还有所谓“返点”,而这部分“灰色价值”才是合作的必争之地。出乎韩伯阳意料,陈羽夕想要的并不是5%,而是“更多”。
“专科医生培训基地?”
“对,在北清附院。”
“陈总,恕我直言,这,我可没把握啊。”
“韩总是北清附院骨科出来的企业家,有抱负有实力,我们相信韩总。”
“陈总这么抬爱,我只能尽力一试,不过,5%可能……”
“我们一分不要。”
陈羽夕提起茶杯,里面盛着的依然是烫碗的茶水,她的微笑恰如其分又志得意满,令对面的韩伯阳无处可躲也无法抗拒。
饭局在一段嬉笑中愉快地结束,刀枪无眼的商战在两个北方人与生俱来的敦厚与幽默间,多了几许人情世故。燥热的城市缓缓冷却,二人分别后,陈羽夕打开手机,发现了大白的未接来电。她捏着屏幕,看向远处的海港,真金白银和桃李天下,她替王川选了后者。选择永远有成本,机会正因不是众生平等才格外诱人,她的决策是见微知著还是狂悖妄言,判断为时尚早,一切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