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陈女士,非常感谢您选择傘浮记用餐,我们为您安排了9月20日星期五晚18时303雅间。餐厅店址:北京市海淀区西三环北路88号湖滨大厦8层。傘浮记全体恭候您的光临,祝您生活愉快!”
头顶乌云密布,闷热潮湿的空气扑向身体,陈羽夕解开西装排扣,晃了晃酸胀的脚踝,细长的鞋跟在粗糙的红砖路面上跐跐作响。她摁下两次Home键,页面由“短信”跳转至“微信”,各工作群中的消息又多了一些,在快速浏览后,她将右上角的小红点一一清除,再转至“备忘录”——评选、专利、书籍、巴轶。陈羽夕闭了手机,抬头看天。
9月的台风并不常见,但今年的秋老虎却格外的长。在广东沿海登陆的副热带高压沿西北方向移动,与外围的暖湿气流结合,为华北平原输送了大量水汽。北京在这个时节竟出现了罕见的绵绵阴雨。
距离王川的高铁到达还有一小时,陈羽夕思量片刻,决定去北京南接站。出租车上插播着天气,她将车窗摇下一半,清凉的风短暂拂过脸颊,舒展了锁住很久的眉宇。
见王川大步走出闸口,陈羽夕笑脸相迎,伸手接过了他黑色的行李箱。
“下着雨,说你别来,在办公室等着呗。”王川瞅了眼陈羽夕的鞋,语气中尽是关照。
“没事,路上说了,您能早点回家陪元元。”
步行、出站、排队、等车,在这短短30分钟内,陈羽夕将备忘录上的三条重要内容精简汇报了一遍。
国家级临床重点专科的评选结果出炉,变态反应科和肿瘤外科成功挂牌,黄三翮的骨科因科研成果匮乏遗憾落选。王川并无一丝诧异,只是微微点点头,陈羽夕接着讲下一件。
“8个专利,深圳伯阳全部收了,合同上午已经传真过来了,您看过没问题,咱们就可以签了。”陈羽夕从包中抽出一封牛皮纸袋,递在王川手里。
“你看过,没问题,就可以。”王川接过又返了回去。
“返点的事,我按您的主张,没要。”陈羽夕没有立即将文件插回,捏在推行李的那只手中,“不过,我跟徐总提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在深圳北清附院做一个腹膜后肿瘤专科医生培训基地。”
“他同意了?”
“没给他拒绝的空间。”
“不错,真不错。深圳是个好地方,两广地区也是肉瘤高发省份,以后可以联动学会的专家,都去做手术。”王川笑逐言开,比起腰缠万贯,他更希望后继有人。
“唉,我记得你说,找了上海的公司,怎么又换深圳了?”
“上海公司的老总,进去了。”
“为什么?”
“GSK的事儿,里面有他。”陈羽夕低声回答。
2013年7月葛兰素史克“黑金门”在国内暴雷。一条群发性爱视频,一个从没做过正经业务营业额却高达上亿元的皮包旅行社,牵出了一家500强跨国药企的巨额贿赂案。葛兰素史克利用行贿谋求不正当竞争,上至工商、物价、人社、协会等政府职能部门,下至基层医院领导、医生,导致药品价格虚高,15元的药进了国门就卖207,严重影响医疗行业的健康发展。
衡山路的一顿晚餐,断送了陈羽夕沪上发展的念头,却意外救了王川千辛万苦得来的8项专利,如若专科医生培训基地再能落实,便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主任,《实用肛肠病学》的翻译,进度有点儿太慢了。”
“不是交给巴轶在做吗?”
“之前他爸……这几天又在跟老毛置气,所以……”
“论文吗?那,再等几天,跟他好好聊聊。”
“要么,让冯简试试,她英文也不错。”
“行,你安排吧。劝劝巴轶,这孩子轴。”
陈羽夕将王川送上出租车,临了还是将牛皮信封袋塞入他手中,她看了看手表,决定提前赶往湖滨大厦。
与首护一街之隔,便是一座形似渔梭的白色建筑,19层,坐南朝北,尖角正对西站门楼,2009年前它的名字还不叫湖滨大厦,而叫中耀天街。这座号称京城最贵的烂尾楼,在停摆了近10年后,被一位南方商人接手,改换带水的名字,湖滨大厦,破浪而来。同年,8楼开了一家饭馆,京、粤、川、鲁无所不能,不设大厅,只有8个包房,专做首护医院的生意,名字不好认却听一遍就记得住——傘浮记。
6点还差几分,服务员将凉菜上桌,分酒器摆好,倒满茶水鞠躬离开。陈羽夕掐了掐眼眶,一股酸痛直戳天灵,直到房门被再次推开,她才将轮刮眼眶的手指拿了下来。
巴轶没了风发意气,像霜打的茄子垂着肩膀,身后的冯简见到陈羽夕,立马开口问好。巴轶坐在主位,师姐师妹一左一右,端起茶杯。
“巴哥,别愁眉苦脸的,来喝一个。”冯简说罢,放下茶提起酒,陈羽夕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快,我俩都饿了,赶紧的。”陈羽夕用手肘碰了碰巴轶的胳膊,冯简立即将酒杯塞入他手中。
巴轶犹豫几秒,自顾自喝干,冯简马上往他碗里夹菜,他却岿然不动,剩二人悄无声息地吃着。
“第一回打架吧?”陈羽夕放下筷子,转头看向沉默的巴轶。
“你咋知道?”冯简探出脑袋问。
“都不知道护脸。”陈羽夕指了指巴轶乌青的颧骨和撕裂的唇角,“你告诉我,你气的是谁,老毛还是主任。”
巴轶依旧不作声。
“没必要。”陈羽夕喝了一杯,接着说:“你要还委屈,借着今儿的酒,一吐为快,我俩替你保密;你要还有恨,出了这道门,砍了丫的,我敬你是个爷们;要是都没有,好好给我吃饭,明儿该干嘛干嘛。”
陈羽夕将酒杯磕在桌上,巴轶像刚被解了穴般,重获意识。他看了看碗里的菜和杯中的酒,突然滑出两滴泪。
“现在就两条路。第一,告发老毛,让他不得逞,他再当五年主治,你带着缺勤考核延毕一年。第二,默许老毛,先用已有的数据再发一篇中文核心,主任会再给你一个课题。”
冯简低头干饭,不料巴轶突然抓起酒杯狠狠摔在地上。
“毕业证,老子不要了,就要跟丫一道死。”
“好,姐没看错你。来,冯简,跟你巴哥讲讲你是怎么来的北京,怎么来的首护。”
冯简慌忙端起茶杯猛喝几口,将嘴里的饭菜统统冲下去,深吸一口气开始了表演。夺命电话、胡同青旅、红发女郎、首护妖风、眼线怪阿姨,每一出故事都在冯简的声情并茂下张力十足。巴轶的眼中时而愤怒时而心疼,他从不知一贯潇洒单纯的冯简竟然在求学路上经历过如此多的挫磨。
“巴哥,我为了这张毕业证,连命都可以不要。你咋能不要毕业证,跟人去拼命呢?”冯简的发问如雷灌顶,她眨着眼盯着巴轶,看他目光闪躲,看他嘴唇抽动。
“师姐,我就问你一句,这件事,主任知不知道?”
巴轶回过神来,扭头冲向陈羽夕的脸。她的眉眼宛若沉静冰冷的湖底,无论多热辣的目光都无法沸腾其分毫。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们遥遥相望,从彼此的眼中得到了答案。
“有些事,犯不着太计较。”
“可我听说,他当年为了你,连肿瘤外科都可以不要。”
“他不是为了我。”
服务员轻敲包房的门,询问是否将另一瓶酒打开,冯简摇摇头,巴轶点点头,年轻女孩带着老练的眼神看向陈羽夕,直到她也点头才从盒子里取出另一瓶茅台。
“这家馆子,一年做一千万,你们猜猜,老板是谁?”
“不会是你吧?”冯简歪着头不可置信的瞅着陈羽夕。
“田政荣。”
“那是谁?”冯简继续问。
“是……好像是,咱们科的?院办姜主任的表弟?害你——”巴轶思索片刻,惊讶反问。
陈羽夕轻点头,将一口泡海蜇放进口中。
08年陈羽夕带伤毕业,田政荣引咎辞职,王川力保学生的行为遭到了院领导的强烈反对,以院办姜主任首当其冲。接下来便是漫长的行政打压,身为博导的王川4年间只有1个招生名额,肿瘤外科病区破,床位少,留编难,医生来一波走一波,坚挺的只剩下土生土长的胡子,与世无争的大白和死心塌地的老毛。田政荣靠着老姜和首护多年的人脉,又借着“医改”东风,在此发了一笔“横财”。
“为啥是横财?”冯简没了起初的收敛,借着酒劲儿不断提问。
“过去能在院里办的事儿,现在必须挪地儿了。离得要近,时间得短,不能太招摇也不能太不体面,这儿,是绝佳的场所。”陈羽夕伸出手指,窗外便是首护巨大的红色招牌,“8个包间,午市低消1000,晚市低消3000,几乎没空过。”
三人一齐望着窗外出神,那栋熟悉的白色大楼,在路灯和水汽的弥漫中泛着粼粼微光,红色的北京首护医院和藏青色的十字标志,在风雨中依然庄严肃穆。
“你恨他吗?”巴轶率先将视线收回,低声地问。
“不恨了。”陈羽夕自言自语道。
“从什么时候不恨的?”
陈羽夕没有回答。
这顿饭已吃了近五个小时。冯简在一轮轮推心置腹的烈酒中败下阵来,巴轶手握酒杯趴在桌上痛哭流涕,口中喃喃自语着“第二条,毕业证”,陈羽夕则拿起长筷在一盘火红的灯笼椒中寻找着漏网的炸鸡。
将烂泥般的巴轶扶上出租车后,陈羽夕打开手机,将今日备忘录删去。冯简踉跄着抓住她的肩,执意要送她回家。
雨夜的北京格外静,每一只轮胎都在湿滑的柏油路面上摩擦出独一无二的声音。冯简上了车便倚着窗口睡去,陈羽夕将隐形眼镜从眼球上剥下,看着窗外模糊又陆离的景致陷入深思。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恨的呢?
2008年5月28日,是陈羽夕的25岁生日,那晚值班的大刘买好了蛋糕、鲜花和钻戒,焦急的在骨科办公室里转圈。刚从北清下课的陈羽夕,坐在21路上昏昏欲睡。
“下一站,皇亭子,需要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
陈羽夕背好挎包,左手紧拽吊环,缓慢朝车的后门移动,手机突然震了,她艰难地换手从包中掏出诺基亚。一定是大刘,想到他,陈羽夕的脸上便挂着笑意,右手的隐痛也随之戛然而止。
“陈羽夕,我是吕玉丛,我今天要出院了。来接我的,有我82岁高龄的奶奶,疼了两天两夜才将我生出的妈妈,我青梅竹马17年的老公,我襁褓中的儿子还有砍了你的爸爸。因为你,他们险些失去我,也是因为你,这个家差点儿就支离破碎。我从没想过自己的命会断送在你这样的人手里,也从没想过你居然不用负一点儿责任,甚至不说一句对不起。我在这里躺了200天,你永远无法想象这200天有多痛苦,有多可怕,除非有一天你也尝到了死的滋味。我要去奔赴新生活了,劝你好自为之,手上的疤是我留给你的诅咒,它每疼一次就代表我骂了你一回,我要你永远记着,你,陈羽夕,不配做医生。”
车门再次打开,终点站,北京西站到了。陈羽夕撑大了双眼,直愣愣的捏着手机从后门下车,圆滚的泪珠按心跳的频率从下睑翻至脸颊,几百米的路她走了很久,终于蹲在八角亭外的银杏树下嚎啕大哭起来。
那晚的大刘没有等到陈羽夕。
一个急刹车将冯简从后座上弹开,她猛地醒来,发现身旁的陈羽夕正眯着眼,摇下的车窗将她的发丝轻轻托起,在高大街灯的反射下,如跳动的火焰。陈羽夕将手伸出去,五指轻盈摆动,任凭来风击打着她的掌心。冯简盯着那只纤细又饱满的手,忽然想到了骨科办公桌上那本蓝色的第7版外科学。
那两只同在一处又毫无交流的手,便是那晚大刘的作品。
“你醒啦?”
“嗯。怎么还没到你家?”
“得先把你送回去啊!诺,天安门都宵禁了。”夜色中,旗帜在迎风飘扬,广场上霓虹点点,回荡着历史的绝唱。
冯简轻轻握住陈羽夕的右手,那条通红的疤痕如火滚烫。
陈羽夕拨开凌乱的头发,转头对冯简笑笑。她的眼神温柔安详,看不出一点曾经的痛苦和彷徨,沿路的崎岖与欣喜早已化为无形,撑破了委屈,牢牢长在她心底,又随着漫长的时光被渐渐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