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张大倩2024-04-11 21:024,360

   “别睡啊,呼吸,大口呼吸,大——。”

    

   冯简拖着冰凉湿漉的身体,艰难地朝海岸爬行,口鼻刚透进一丝空气,还没等她调整好姿势,一个巨浪又掀了上来。她再次入水,屏气,挣扎,上上下下,刺骨的冷扎进细胞深处,快要将她全部吞没。最后关头,她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睛,大喊救命。

    

   冯简双眼乌青,大汗淋漓,直着身板坐在宿舍床上,十根手指也因为太过用力而酸痛无比。窗外的鸡爪槭开始变色,北京的秋天如约而至。

    

   大黄消失了,从夏天开始,没有人再见到过它。冯简洗了把脸,无精打采地去食堂吃饭,餐厅东北角挂着一台电视,新闻正在播报——十一黄金周,全国150多处景点出现“井喷”现象,总接待游客量4.28亿人次,实现旅游总收入2233亿元。冯简嚼着青菜,食堂里除了她和打饭阿姨,空空荡荡。

    

   几天来,每当冯简闭上眼,总能看到那张枯瘦如柴的黑脸。她时而溺水,时而坠崖,时而被猛兽撕咬,手边总有一把生锈的剪刀,却无论如何都派不上用场。几日的噩梦让冯简长出了第一根白发,她坐在镜子前认真端详,几秒后,将其连根拔起。

    

   三天前,十月的第二天,冯简像往常一样拎着早点走向住院部大楼。胸外办公室在骨科楼下,照理还没正式入科是不用值班的,可冯简认真好学、爱岗敬业的美名早已远播天下,长假又是最缺人手的时候,负责排班的副高李琛在得知她要来时,竟高兴地在晨会上鼓起了掌。

    

   就这样,冯简素未谋面,却挑起大梁。

    

   交班的是他们科新留编的廖卓,胸外病人不多,三言两语就够,冯简拿着本仔细记录,并在二线李琛的号码前画上了红色的五角星。

    

   很快,办公室只剩冯简一人,她打开电脑将每一床的病历调出阅读。前几日的雨带走了暑气,日头很足但微风清爽,她刚要过去开窗余光扫到了脚下椅子旁——一颗拇指大的黑蜘蛛慢慢前行,还差1cm就要爬到她鞋上,冯简吓得一声大叫,手里的包子恰好落在蜘蛛上。

    

   捡还是不捡,是个难题。60秒过去,包子纹丝不动,冯简愣在原地,拿出手机将这一幕拍下发给大刘。

    

   “薛定谔的蜘蛛。”

    

   “?!”

    

   办公室电话突然响起,冯简顾不得包子下的小生命,抓起听诊器冲向一楼急诊中心。病区的每一个角落都站满了患者和家属,她艰难地挤进诊室,还没等发问,急诊医生便指了指对面的抢救室。

    

   4床上躺着一位黑瘦的老头,60上下,皮肤粗糙,双颊凹陷,缩着身体不停哀嚎。

    

   “你们是家属吗?什么情况?”

    

   “医生,我爸,吃了5个馍,肚子就疼起来了。”一位年龄稍大的女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多久了?”

    

   “三四天。”

    

   “三天还是四天?”

    

   “我算算,四天,不,三天。”

    

   冯简说话间,挂上听诊器,她拉起老头层层叠叠的衣服,将听筒紧贴其胸前皮肤,呼吸音在呻吟中模糊不清,却能依稀听到几声尖锐的痰鸣。她盯着心电监护,生命体征倒还平稳,老头的肚皮略微鼓起,与柴棍般的肋条对比鲜明,黑黄的皮肤上布满了褐色斑点和一条纵贯左胸壁的长长疤痕。

    

   “之前做过手术?”

    

   “做过,食道癌,10多年了。”另一个年轻些的男人补充道。

    

   冯简的手指刚要触碰到老头腹部,他惊觉地一把将她抓起。他的手掌像砂石般粗粝,指尖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裂口。

    

   “没事的,大爷,我检查一下。”冯简一边轻拍老头的手背,一边将另一只手从他的掌心抽出,并轻轻落在他僵硬如板的肚皮上。

    

   “轻,轻一点。”老头吃力地睁了下眼,又立刻痛苦地挤在一起。

    

   痛、吐、胀、闭、板状腹,是典型肠梗阻合并腹膜炎的症状,冯简刚回到急诊室便看到同样挂着听诊器的老毛,两人尴尬一笑,草草完成了自“论文大战”后的首次会面。

    

   “拍个平片吧,看样子得手术,术前血也抽一套。”老毛看过病历后,吩咐急诊医生开始检查。

    

   “应该没胸外啥事了,你回吧,谢谢啊。”急诊医生揉了揉血红的双眼,冲冯简摆摆手。

    

   冯简刚迈出大门半步,就听到抢救室的护士大喊起来。

    

   4床的老头,顷刻间,满脸胀红,呼吸急促,他用力喘着,干燥发白的嘴唇也在暴力的面肌抽动下撑开一条条血口。他的双手在肚皮上空疯狂比划着,将身上的氧气管和输液管扯得乱七八糟,可每当手指下落碰到皮肤时,整个人又弹射般痉挛起来。他哭喊着“疼死了”、“救救我啊”,豆大的汗珠与泪水很快将枕头打湿成片。

    

   冯简见状,一把摁住他悬在半空的双臂,老毛紧随其后,立即打电话给手术室。几分钟后,放射科医生推着床旁X线机来到4床。

    

   “衣服,得脱一下,太厚了。”放射医生指着老头的上半身,大家这才注意到,加上病号服,他里外共穿了5层。

    

   两名小护士在冯简的协助下开始为老头脱衣服。解开病号服的纽扣,下面是一件皮马甲,黑褐的纹路似干涸已久的戈壁般破碎不堪,一动就会掉落无数残渣。再下面是一件灰色毛衫,晴纶纱线上挂满了线球、稻草和馒头碎屑,里面是一件化纤秋衣,已分辨不出颜色,只在半高的领口下方看到若隐若现的“海原农贸市场”,贴身穿着的是一件汗布背心,胸前大大小小七八个洞。

    

   “氧饱和85了,动作快点。”冯简三人在老头的挣扎与嚎叫中手忙脚乱,短短3分钟,氧饱便掉到了74,“算了,直接剪吧。”

    

   剪刀锈迹斑斑,任凭冯简怎样调整角度,都无法破开那件晴纶毛衣的下摆,她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边剪边撕着。突然,一双大手捏住了她,剪刀尖顺势戳进那手的拇指根部。

    

   “别剪,别把衣服剪坏。”老头吃力地叫着,一股鲜红的血“呲啦”扑在灰色的破衫上。

    

   “哎呀,手。”冯简赶忙撤开剪刀,抓起护士递来的纸巾裹住老头的手。氧饱和还在继续下降,老头的双眼因过度用力稍稍凸出于眼眶,在消瘦的脸上显得格外狰狞,“放心,大爷,你别管这些,大口呼吸啊。”

    

   一分钟后,老头的四肢被暂时固定,衣物碎屑散落一地,他敞着肚皮躺在床上,接受X线检查。接下来的一幕,震惊了在场所有穿着白大褂的人。

    

   他的胸腔里,填满了弯弯曲曲黑色的圆环。

    

   “那是,什么?”冯简惊讶地指着机器屏幕。

    

   “肠管。”老毛深吸一口气,接着屏住了呼吸,“快,送手术室,给你们二线打电话,要快。”

    

   老毛先于众人拔腿就跑,护士台的老护士从柜中抓出一只充好的氧气袋,套上软管,松开脚刹,推着床就朝门外奔去。冯简慌乱地从口袋中掏出小本,将11位电话号码键入屏幕,她的手抖个不停,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从急诊室到8号电梯总共要多少步,她还没来得及数过,滚轮的声音急促沉重,像极了13岁的那个下午。冯简追上平床,一把握住老头冰凉的双手,他的嘴角在不自觉地抽搐,眼角的泪潺潺溪水般涌进深深的皱纹中。

    

   “大爷,坚持一下,马上到手术室了。”

    

   “很疼。”

    

   “千万别睡,使劲吸。”

    

   冯简的另一只手抚在老头滚烫的额间,他颤抖着,在经过每一处门槛,遇到每一次颠簸时。渐渐得,他不喊疼了,眉心也没有刚才那般用力,虽然一直张大嘴吸着,胸廓却不再剧烈的上下起伏。

    

   “不能睡,大口大口吸,用力吸。”冯简俯下身,对着老头的耳畔大喊。

    

   “好点了,不太疼了。”老头的语言断断续续,却尽最大努力捏了捏冯简的手。

    

   她想起了那块要命的西瓜,便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电梯门开,还是那张白色的前台,冯简将老头交给麻醉师,冲进更衣室,大约30秒,这是她有生来第一次用如此短的时间换好衣服。她将碎发胡乱塞进帽中,戴好口罩,奔向走廊深处。

    

   老毛已刷好手,李琛也匆匆赶来,麻醉师和巡回护士交替着扎血气,可无论怎样努力,都始终找不到动脉。

    

   “别抽了,静脉通路,插管,先开。”李琛边穿衣边喊,老毛提着碘伏纱布正在消毒。

    

   插管成功但鼓肺失败,股静脉和颈静脉都瘪了下去,滴了半天,液平纹丝未动。冯简站在台上,看着心电监护的数字,紧攥双拳,血氧在飞速地下降,血压已到65/40。老头半闭双眼,翻着白眼仁,嘴唇青紫,喉结微微震动,他的四肢像枯干般挺直在绿色的床单上,还未麻醉就已不省人事。

    

   “CPR吧。”

    

   麻醉师说罢第一个上,接着是李琛、老毛,他们循环往复,跪在床上,用力按压着老头的心前区。10分钟,20分钟,半个小时,三人大汗淋漓,心电图上出现了一堆杂乱无章的波形。

    

   “300焦,第一次,离手。”

    

   “300焦,第二次。”

    

   “360焦,最后一次。”

    

   时空在这一刻短暂凝固,冯简抱在胸前的双手迟迟不肯放下,直到监护仪上出现三根直线,直到李琛望着墙上的电子时钟,报出了死亡时间。冯简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反复想着刚才换衣服究竟用了多久。明明进来时,他还能说话,还会握住自己的手,难道就30秒,人的一生便轰然结束,不留片甲,只剩皮囊。

    

   手术室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头顶上的无影灯离自己越来越远,冯简看着面前的尸体,一阵眩晕,但她努力挺直腰板,将白色布单盖在他紫红的肚皮上。他的脸与几分钟前并无差别,只是嘴更黑了,眼皮松散的搭在眼球上,嘴角和眼角残留着一些液体,拇指根部的刀伤已结血痂。

    

   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叫喊,冯简缓缓离开术间。姐弟两人在得知父亲已去世后,冲开李琛,径直跑向那张停着父亲身体的病床。按照规定,家属是不能进来的,可他们的哭嚎回荡在整个走廊,却无一人阻挡。

    

   冯简吐了,李琛见状让她回去休息,一个小时后,她出现在天安门广场。

    

   日头已不像上午那样足,尘霾裹着湿气罩在太阳上,远远看去,像一颗剥了蛋白的卵黄。冯简杵在旗杆下,前面是天安门城楼,巨大的毛主席像挂在正上方,后面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和毛主席纪念堂,她凝视许久,抹起了眼泪。

    

   “大爷,我代你看过了。”

    

   老头的诊断是肠梗阻、食管裂孔疝、呼吸衰竭、心脏衰竭,而导致这场死亡的诱因是他一口气吞下的五个馒头和一杯开水。

    

   他来自河南农村,一辈子种地为生,年轻时出过最远的门就是省会郑州。几年前,姐弟二人来北京的建筑工地做工,攒了些钱,便想在今年十一帮他完成心愿——上一回北京,看一看毛主席。

    

   12公里的土路要走3小时,从范县到濮阳站的大巴一天4班,绿皮火车在乡野间走走停停,十几个钟头他滴米未进,只靠开水充饥。儿子、女儿在出站口热切地等着,三人相拥的那一刻,禁不住喜极而泣。来到工棚,他已饿的头晕眼花,刚出锅的白面馒头,暄软热腾,麦香扑鼻,他一个接一个吃下去,又灌了好大一杯水才满意地捋了捋胸口。他说车上的方便面闻着太馋了,儿子笑笑说今晚就给他买一袋。

    

   不多一会,他便腹痛不止,起初还忍着不说,直到冷汗顺着脖子流进衣服,他蹲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下工回来的姐弟俩吓了一跳,说着就要送他去医院,他拒绝了,强挤出一个抱歉的笑脸,“吃撑了,躺躺就没事了。”

    

   他在工棚里躺了三天,喝水就吐,还发起了高烧,工头得知消息怕担责任,强烈要求二人送他就医,三人才搭着工友的货车来到首护。高烧、剧痛、硬邦邦的肚皮,显然肠梗阻已发展到了不可逆的程度,坏死的肠管在高腹压下穿过因手术而更加薄弱的食管裂孔,挤满了胸腔,将肺压成一块小饼。

    

   他死了,带着巨大的憧憬和遗憾,将自己永远地留在了北京。十月,是丰收的季节,沿途的麦田定是金灿灿一片,风吹麦浪,十里飘香,漫长的饥饿与重逢的欣喜该在那十几个钟头里,反复缠绕过他的心。北京,应该也是金色的。

    

   广场上,人来人往,高大的建筑物旁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们的脸上既兴奋又彷徨,他们中一定有很多人也是第一次上北京,来看天安门,来看毛主席。

    

   雷声灌顶,雨滴随即而来,冯简在空荡处踱着步,她甚至忘记了躲雨,她甚至忘记了去看他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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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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