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那间手术室,是十一假期后,李琛看到角落里的冯简,关切地问着她身体如何。
胸腔镜下右肺癌根治术,在大五见习时,冯简曾上过一台。对于第一次观摩腔镜手术的实习生来说,在昏暗环境下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两小时,是件苦差事。逼仄的术野,精细的操作,紧张的氛围,待灯光重新打开的那一刻,冯简只觉得天地倒悬。
一位身形清瘦,皮肤古铜的男人身着绿色刷手服,闯入冯简视野,打断了她正努力回忆的内容。他便是胸外科主任乔峰,首护著名的“手术暴龙”。冯简被一股强大的“气”笼罩,正如曾经大刘告诉她的——顶级外科医生在踏入术间的那一刹,就主宰了这里的所有人。
乔峰垂着双手,站在阅片灯前,两三分钟后,他从巡回手里接过笔,在患者胸前打上了记号。穿衣、上台、关灯,手术开始。乔峰左右开工,对面的李琛扶着观察镜,小心翼翼地配合着,二助廖卓则显得有些多余,不知所措的双手始终紧扣在胸前。
前纵隔胸膜被打开,尖段的动静脉和支气管由根部向远端,在层层剥离后逐渐清晰可见。V1静脉最后侧就是V1a静脉,V1b是尖断S1和前段S3的边界,三条静脉被游离、结扎、切断,乔峰手起刀落,动作干净利索。
“尖前支动脉最背侧的分支,有可能是后段A2的返支,要先保留。”他佝着背,在头微微倾向身旁的廖卓时,脖颈间露出明朗的肌肉线条。
沿着V1b打开段门,一条四分支鹿角状的白色结构出现在屏幕上,冯简掏出手机刚准备拍,就被李琛悄悄投来的眼神所禁止。切断分支支气管并提起远端,降维段间裂附近的结构,离断段内静脉,用切割闭合器切除肺组织,接着清扫肺门和纵隔淋巴结。乔峰除了与廖卓那句,几乎没再讲过话,术间万籁俱静,所有人都安静地望着屏幕,看他独自表演。
“你来。”乔峰突然换手,将器械递给对面的李琛。
他将两手放在患者身上,视线随着李琛的入路微微闪动,双眼在屏幕的反射下散出鹰一般尖锐的光芒。
“这里不该夹,都夹破了。”乔峰抬起手,遥遥地指着屏幕,“松解尖前支动脉和支气管之间的间隙,再从尖前支和主干的夹角扫掉这个淋巴结。”
“知道了,主任。”李琛连声回答。
“灌水,检查,你们干吧。”说罢,乔峰后退一步,脱下手术衣,背身就要离开。他终于看到了冯简,上下一刻打量,正要开口时,却被冯简抢先。
“乔主任,我是肿外王主任的研究生,我叫冯简。”
“好。”乔峰点点头,扬长而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术间内余下的众人纷纷长吁了一口气,巡回和麻醉掏出了兜里的手机,器护扭动着肩颈,李琛握住两根长柄慢慢操作着,廖卓紧张的双手也终得放平。
“马老师,我的小音箱。”李琛扶着观察镜检查漏气情况,语调的轻盈与五分钟前简直判若两人,“冯简啊,以后可不兴举手机啦!”
“怎么了?不能拍吗?”冯简疑惑。
“可以拍,但不能闪哦,你要是保证不闪,下次就让你拍。”李琛随着音响中的曲调,整个人也变得更加活脱。
“对对,要是闪了,你就死定了。”廖卓扭过头,紧随其后地补充。
“我想问,刚才那个鹿角状的白色结构是啥?”冯简边说边比划着。
“上叶支气管。”李琛投来一丝赞许,“你看得还挺细,怪不得都说王主任得了个高徒,有点意思哈。”
没一会功夫,手术结束了,总共58分钟,乔峰用时23分。
冯简内心早已万马奔腾,要知道,成为一个手术匠人,可不仅仅“唯手熟尔”那样简单,复杂多变的解剖结构在更为精细化的微创手术中,难度翻倍。而眼前这个“单薄”的男人,仿佛一台运行精确的仪器,将庞大的知识长于脑中,画地成图,历历在目。
冯简将患者送回病房,李琛和廖卓早已不见踪影,明天是值班的日子,按照习惯她总会先去休息室打探一番,离午休还有几分钟,她悄悄拧开值班室的大门,眼前的一幕使她目瞪口呆。
五个身材魁梧,头发稀疏的男人,聚在一团灰色浓烟中。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一只手插进白大褂兜,一只手夹着长长的烟柄,默不作声地用力吮吸,任由烟灰掉在地板或脚面上,纹丝不动,面无表情。冯简地破门打断了这默契的宁静,他们纷纷睁开眼,一齐看向她,眼神中带着诧异,也有惊喜。
“对了,明天,该小冯大夫值班,对吧?”率先开口的是李琛,他是胸外科的副主任,主攻食管方向,乔峰是他读博时期的二导师,毕业后他便追随他,如今已稳坐二把手的位置。
“这姑娘是,哪科的?”接着说话的是一位年过五旬的老头,地中海间的头皮在窗口的斜光里,透的发亮。他叫姚中堂,是首护年资最久的主治大夫,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升,更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想升,但在如此内卷的北京三甲医院里,低头摸三十年鱼也是需要点技术的。
“肿外的,王主任的研究生,可能干了!”最后发言的是廖卓,他不是乔峰的学生,而是副院长谢松宁的,因为普外实在没位置,于是塞进了胸外,又因为学过几年日语,进科后备受乔峰重视。
“对不起,对不起,你们抽,你们抽。”冯简慌乱地后退三步,“哐”一声关上门,转头便干咳起来。
第二天,还不到7点,冯简提着一袋包子早早坐在办公室里,刚要开吃,她忽然想起什么似得,低着头在脚下一阵寻摸。
“找什么呢?”李琛背着一只大包推门而入。
“蜘蛛。”冯简放下手中的塑料袋,试图用手指形容出它的大小。
“那玩意阴气重,没事找它干嘛呀。”李琛将包塞进狭小的衣橱中,并从柜里取下一条深蓝斜纹领带。今天是他出门诊的日子,从第一回到现在,他永远打着领带。
交班查房后,乔峰带着另一组上了手术,李琛去了门诊,办公室只剩下冯简和廖卓。
“卓哥,你们老板好特别啊!”冯简边敲医嘱,边八卦起来。
“你说哪个老板?乔老板还是谢老板?”廖卓抿嘴一笑,言谈间总是流露出三分得意洋洋,大概是因为师出副院长,在首护也算有个“天潢贵胄”的身份。
“乔老板呗,他要是不穿白大褂,我都以为崆峒的道长下山了。”冯简想起乔峰那头蓬松花白的狼发,不禁晃晃脑袋。
“道什么长,瞧你这眼力价儿。乔老板那是正宗的皇亲国戚!”
“啥?啥意思?”冯简嗅到了一丝“瓜”味,立马停下手中的活儿,凑了上去。
“乔老板本家镶黄旗的,正儿八经的名门之后,东单几进的大院子,那可是咸丰赏给他太爷的太爷的。”廖卓眉飞色舞,口音也从淳朴的山东味变成了滑腻的北京腔,“协和第一批八年制,什么含金量,你懂吗?”
“那他为什么来首护?咱也不是一个系统啊!”冯简提出质疑。
“不合群呗,还能因为啥。乔老板业务没得说,性子太傲了,平常连话都懒得和人多讲,不排挤他排挤谁?你再看他那体格,人家不重视,也不是全没道理嘛!”廖卓的分析头头是道,仿佛已然参透了医院政治的核心奥义。
胸外手术仅次骨科是个力气活,拉钩、撑胸廓,没有两块发达的三角肌是熬不下来的。冯简回忆着胸外每个大夫的体型,不禁“哧”的一声笑出来——他们科,除了乔峰,各个都像健身教练。
廖卓虽不知冯简在笑什么,却也敷衍地跟着笑笑,接着讲乔峰的故事。
七八十年代,胸外手术以开胸为主,人人大刀阔斧,患者也天然对身形魁梧的医生多信三分,像乔峰这样身体薄弱、性格孤僻的人,几乎没有什么机会。转机来自90年代初,腔镜手术刚入中国,北京作为前沿,需要大力试点,但老大夫们都不愿捣腾那些“小玩意儿”,就从各大医院里挑了一批“不合群”的送去了日本进修,乔峰就在里面。随着微创手术20多年的发展,胸腔镜已然取代传统开胸术,成为了胸外手术的主流,曾经站在手术台边缘的人,也成了聚光灯下最大的角儿。
“啊!所以,乔老板日语很好。”冯简恍然大悟。
“国内关于胸腔镜的很多教材都是他写的,很多书也都是他翻译的。你看他除了门诊和手术,什么时候从办公室里出来过?都关里头写呢。”
“那他是咋来的首护,你还是没讲啊?”冯简皱着眉追问。
“你们老王咋来的,他就咋来的呗。”廖卓不屑地瞅了一眼冯简,“我说句实话,你可别不爱听。”
“那你可别说了。”冯简提前撇起了嘴。
“咱们医院挖来这俩主任,都挺有意思的。”廖卓端起桌上的热茶,一边咂摸嘴,一边抖着腿,“我们老乔,不招学生,科里大夫当牛做马,你们老王呢,为了学生跟医院闹掰,科里大夫还是当牛做马。同样是“四大暴龙”,你看看神外和变态反应科那待遇,住院医全部有户口,主治以上全部出国镀过金。”
廖卓突然停下话头,他的欲言又止冯简已心知肚明。一串沉淀的脚步逐渐向办公室逼近,只听廊上一声惊呼,廖卓手一滑将杯中的茶泼了一裤裆。
先推门进来的是姚中堂,他半弓着身子快速后退,随即进来的是六神无主的李琛,他胸前的衬衫、领带和白大褂早已模糊不清,被鲜血染成了红彤彤一片。
“怎么了,这是?”廖卓迅速起身,冯简也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一个患者,在门诊,消化道大出血,死了。”李琛定了定神,拖着狼狈不堪的表情逐字逐句地说着,“主任呢?”
“还没下台。人,死在急诊了?”姚中堂倒吸一口冷气,看了看廖卓和冯简。
“门诊。急诊都没来的及。”李琛的手腕和脚踝仿佛灌了铅一般,支棱在原地,重的无法弯曲,更无法抬起。
“怎么会,消化道出血,也不会那么快啊。”廖卓思考片刻补充道,“是新病人吗?家属在吗?”
“不是第一次来了,家属,来的路上。”李琛的眼中添了一丝惶恐,瞬间整个人又迅速活了过来,他扒下满是血的白大褂,一个箭步冲向水龙头。
十分钟后,他不知从哪换了身干净衣服,抓起门后的白衣就往楼下冲,那条浸满血的蓝色领带,就扔在水池边的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