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张大倩2024-05-02 09:374,312

  “你肯定,是食管癌破裂大出血吗?”乔峰双手插兜,皱着眉问。

   

  “他自始至终没做过检查,没确诊啊,但症状都有。”李琛捂着紫红的脸颊,歪着头回答。

   

  “家属现在啥态度?”乔峰扭头看李琛,他的眉角还在渗血,白色纱布上泛着星点血红。

   

  “你看我这……能是啥态度嘛!”

   

  在李琛下楼后的一刻钟,患者家属到了,二话不说将他按在治疗床上胖揍一顿,直到保卫科叫来了110,事态才得以平息。但患者的死因是个谜,唯有尸检一条路可以找到谜底。

   

  “我是说,他们打算私了还是打官司。”乔峰的语气听不出一丝安抚的意思,直到李琛已站得摇摇晃晃了,他才示意身边的廖卓为他搬把椅子。

   

  “那我不知道。但好端端一个人进了医院一钟头就没了,要我,我也接受不了。”李琛坐下,他的声音从最初的彷徨无措到此刻的义愤填膺,仅过去了短短几分钟。今天的事,在他漫长的从医生涯里,是第一回遇到,而让他真正不满的,大约还是乔峰冷冰冰的态度。

   

  “你确定检查都开齐了,话都交待到了,他一个都没做是吧?”乔峰略显不耐烦地加快了语速,“还有,病历都没问题吧,抢救记录,都有吗?”

   

  “嗯。有。”李琛垂着头,用发电报的方式回答着乔峰的问题。

   

  “好,那就尸检吧。”话音还未落,乔峰就夺门而去,紧接着便是李琛一声长长的“操”。

   

  夜幕降临,众人散去,冯简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值班室大门。一股浓重的尼古丁混合着腥臭冲进她的鼻腔,她屏了屏呼吸却止不住的干呕,最终,还是关上了门重新回到办公室。

   

  冯简将角落里的行军床打开,用抹布擦掉上面厚厚的灰尘,她将白大褂团在一起垫在枕下,两只手插进嘎吱窝,蜷缩着身体迷糊睡去。

   

  “吱——”冯简的手机屏幕被一条短信点亮,是陈羽夕,1600元从她的银行卡汇入冯简的,那是川西老王的“工资”。冯简打开微信,刚要回“谢谢师姐”,那边就率先发来一条,“工资查收,回京吃饭。”

   

  此刻的陈羽夕,人在深圳。

   

  每年两次的深圳医博会,是各大医药企业和部分行业专家交流共创的日子,过去读书时,陈羽夕曾和大白一同来过。这一次,她在深圳伯阳的展位上,为王川的8个专利站台。

   

  韩伯阳是个老实又勤奋的人,短短数月间,他的团队就将其中4项的内测工作全部完成,精雕细琢的产品,寸土寸金的展台,他给足了陈羽夕牌面,也相信陈羽夕能带来奇迹。

   

  锋利的鞋尖和10小时的站立让陈羽夕的小拇指磨出了圆圆的水泡。她借来一根圆针,沿着皮肤根部戳了进去,一股透亮的液体顺着脚趾滴下,她贴上创可贴继续站好。

   

  “小陈?”

   

  陈羽夕顺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看去,几步之遥处站着刚从会议室出来的黄三翮。

   

  “黄主任,您也在这儿啊?”陈羽夕立刻堆起一脸笑容,忍着脚趾间的剧痛,快步迎上去。

   

  “你怎么也在这?”黄三翮话音刚落便看到了同样挂着胸牌的韩伯阳,再抬头,又看到展位上的宋体大字,“韩总?怎么,你们一块干了?”

   

  “黄主任!大驾光临啊!”韩伯阳捋了捋肚皮间晃动的彩带,转头看向陈羽夕,“陈总啊,给我们撑场面呢!”

   

  一番吹捧与寒暄后,韩伯阳迅速订好餐厅位置,陈羽夕、黄三翮、韩伯阳三人摘下领牌,谈笑着离开会场。自回国后,这样的饭局陈羽夕已在不同的城市吃过不下百次,但她从未想过,这一顿会是改变自己命运曲线的折点。

   

  依旧面向海港,依旧是砂锅粥,陈羽夕烫好了碗筷,将三只酒杯斟满。从言语间,她判断黄、韩二人交情匪浅,他们从骨科业务扯到医院政治,韩伯阳问得多一些,黄三翮选择性地回答,而大部分时候陈羽夕只夹着菜笑而不语。

   

  “小陈啊,上次那个项目,效果不错,一直说请你吃饭呢,今天就借韩总的光,敬你一杯。”

   

  一只小包厢,圆桌仅有6张方椅,黄三翮举起酒杯,一脸满意地望向对面的陈羽夕。陈羽夕连忙起身道谢,端着杯子前倾60度去够黄三翮的手,裹着创可贴的拇指在突然的用力下,被勒得生疼。

   

  还没等陈羽夕坐下,黄三翮继续问:“这次是,又给你们王主任拼命来啦?”

   

  “嗨,我就是块砖,哪要往哪搬。这不韩总需要,我就自告奋勇的上了呗。”陈羽夕轻描淡写,实则在向饭桌上的二人传递着微妙的讯息——黄三翮与她并非点头之交,王川与韩伯阳合作紧密。

   

  “陈总的强,我是见识了一把。前两天来个老外,一个小时,直接签了300万!有陈总助阵,今年的生意一定兴隆啊!”韩伯阳说罢,兴奋地鼓起了掌。

   

  陈羽夕谦虚几句,悄悄脱下高跟鞋,一阵钻心的痛从脚底涌上心头。韩伯阳提着分酒器左右逢源,红扑扑的肉脸上闪着一对精明而谄媚的小眼睛。黄三翮则悠闲地靠在椅子上,笑着听他吹,时不时向陈羽夕投来嘉许的眼光。

   

  “主任,刚好有件事,想听听您的意见。”韩伯阳忽然收敛起放肆的笑容,故意压低声音。

   

  “你说。”

   

  “听说咱们医院,设备改造这块,明年要开始集采了?”

   

  韩伯阳的问题是他的心头大患,也是医改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过去医院的设备采购,都是由院长和设备处长拍板,因此只要打通这两环关系,基本就算板上钉钉。如今,新医改明确了更加规范的集采模式,为的就是遏制腐败,优化标准,避免资源浪费,也避免急功近利。

   

  在黄三翮正式当上院长前,这件事与他不痛不痒,但对身处乙方的韩伯阳确是天壤之别,一旦进入集采,他10年来所有努力的“向上社交”都有可能付之一炬,毕竟在2013年的一线三甲医院中,国产是永远打不过进口的。

   

  “听谁说的?”

   

  黄三翮的语气并无二异,韩伯阳却平添了一丝警觉,开始“装疯卖傻”。几段卖力表演后,黄三翮笑了笑,将话抛给了正给冯简发微信的陈羽夕。

   

  “小陈,你给分析分析,韩总这是什么问题?”

   

  “主任,韩总啊,其实没问题,他就是不懂这个。”说着,陈羽夕指向窗外,灯阑下一些高大的绿色植物随着海风飘来荡去,黄、韩二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却并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放下蕉绿(焦虑)。”

   

  二人面面相觑,接着捧腹大笑,黄三翮盯着陈羽夕绯红的脸颊,露出了称心如意的表情。

   

  “今天看在小陈的面子上,我就为韩总破例一回。”黄三翮抿了一口酒,韩伯阳扭曲的五官立刻全面舒展,并向陈羽夕投来万般感激的目光。

   

  “集采呢,有这么档子事,不过具体时间还没定死。现在,要打造数字医院,把系统和病案全部联网,中间涉及到很多环节,也不是一时半会就搞得下来。”黄三翮安慰洗耳恭听的韩伯阳,“韩总啊,放宽心,吃过你的饭,喝过你的酒,人家怎么会把你给忘了呢。”

   

  黄三翮再次端起酒杯,三人都心知肚明,他的升迁只是迟早问题。对无数背靠医院系统聊以为生的人来说,能得到未来院长的如此肯定,意味着这十年都不必再胆战心惊,韩伯阳的这一顿饭,既在迎合当下,又再锁定未来。

   

  “不过。”黄三翮缓缓放下杯,停顿起来。

   

  “您吩咐。”韩伯阳的身体已近乎90度半伏在黄三翮膝旁,局促的双手反扣着髌骨,才不至于倒栽葱下去。

   

  “这个数字化,你们搞不了啊。火狐医疗,知道吗?他们有个什么模式,听说二院、三院和水潭都在做了,以后咱们也得做啊。”黄三翮用眼尾扫了下韩伯阳,接着扶了扶眼镜,“韩总的设备,那是没问题的,但现在考验的不是设备,是综合实力。”

   

  “主任,只要您提需求,什么数字化我都能做。”韩伯阳急地拍起了大腿。

   

  “你看,韩总又焦虑。”黄三翮双手抱胸,微微向后倒去,脸上挂着一丝神秘的笑,他盯着对面的陈羽夕,似有话要讲,“一个数字化,对韩总来说,做是个小事情,跟谁做才是大事情。”

   

  “主任的意思是?”韩伯阳依旧不解黄三翮的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但多年的政商经验,让他斩钉截铁的表态在先,“主任让我跟谁做,我就跟谁做。”

   

  “我看小陈就不错。”

   

  陈羽夕瞠目结舌,韩伯阳迅速投来了同样惊诧的目光,那一刻他的酒醒了一半。几秒的沉默后,陈羽夕立即起身,她来不及穿好鞋,半踩着跟,拎着分酒器来到二人身旁。

   

  “主任,您这么抬举,我啥也不说了,先干一个。”陈羽夕将分酒器内的二两一口闷下,热辣的酒精穿透她的喉咙,顺着食管滑过心脏抵达胃肠。她的大脑飞速盘桓着刚才的内容,面对黄三翮突如其来的示好,她还不明白用意,也没做好铺牌。

   

  “不瞒主任说,数字化,我还真没接触过。这么大的业务,可不敢给韩总帮了倒忙啊。”陈羽夕端着空杯,静静伫立在一旁,看韩伯阳与黄三翮眼神交错,如火如荼。

   

  虽同陈羽夕一样不明就里,但此刻的韩伯阳不得不开口,“主任说陈总行,陈总一定行。”

   

  “我呢,就是建议,具体的还得韩总自个儿拿主意啊。不过说句掏心窝子的,咱们打交道十多年了,我还就喜欢你这豪爽劲儿。”黄三翮似笑非笑,抬抬手示意陈羽夕回到座位。

   

  场面再次短暂冷却,炉内的酒精冒着微弱的蓝色火焰,锅中的粥不再翻腾,窗外的树依旧发出沙沙声。

   

  “数字化是个趋势,我懂的。主任给我一个建议,是挑战,也是机会,不管怎么说,就冲着您的这份赏识,我也得试试看。”韩伯阳低着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在最后两句处,满上提起,面向黄三翮遥遥相敬。

   

  “陈总的能力我是亲眼见识过的。再说,我这么一个土老帽,主任都敢让我试,陈总有什么不敢的?放心试!”韩伯阳再次望向陈羽夕时,眼神中多了几分审视与敬畏。从业近20年,他从未见过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在短短数月间,摆平了如此多重量级的领导。

   

  数字化、火狐医疗、深圳伯阳、首护医院,这些看似相关又分散如沙的词汇,在陈羽夕心中串出一条模糊的雏形,她从未在任何一个时刻感受过梦想离自己如此之近。在这间不足十平的小屋内,她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梦寐以求的开局。

   

  “仰赖主任和韩总愿意给我机会,我一定赴汤蹈火,拼尽全力!”陈羽夕的眼眶还是不争气的微微泛红了。

   

  黄三翮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笑容意味深长,“不错!不错!强强联合啊!”

   

  场面再次热络,陈羽夕也不再端着,她撸起袖管开始表达自己对新医改的诸多看法。黄三翮边喝边听,不时鼓励,不时肯定,韩伯阳在边上一个劲儿的帮腔,他不了解黄、陈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但只要首护的未来肯与深圳伯阳绑定,任何情理之外他都可以不关心。

   

  “主任,我有一个想法,您看看行不行?咱们呢,单独做个公司,我出500万,陈总出300万,咱们就搞数字化,就奔着火狐的方向去。”韩伯阳只提了钱,却未挑明占股,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投桃报李。

   

  “嗨,这是你们的事,你们定!”黄三翮再次老道地置身事外。

   

  “我没问题,都听韩总安排。一切以主任马首是瞻!”陈羽夕全然没了第一回吃砂锅粥时的强势,将自己摆在战局的最末端。今晚的事太过突然,她与韩伯阳不过几面之交,对黄三翮更是不甚了了。

   

  “这样,陈总!承蒙主任信任,我呢又大你几岁,今天就擅自做回主。咱呢,出资不变,我占45%,你占35%,主任20%的,干股,咋样?”韩伯阳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如若今天只是一场鸿门宴,那花100万买10年平安,也是值得的。

   

  黄三翮没有推脱,却也未点头。韩伯阳端起酒杯死盯着陈羽夕。陈羽夕犹豫片刻,举起杯看向黄三翮。

   

  包厢外人头攒动,声浪不息,服务员敲敲门进来,询问是否还要加些什么,二人放下杯子同时摇了摇头。门关上的那一刹,黄三翮深吸一口气,这是他今夜第三次主动举杯。

   

  “合作愉快!”

   

  月亮高悬,海天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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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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