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张大倩2023-12-16 09:464,030

  国家会议中心,位于鸟巢和水立方之北,出挑深远的屋檐下仍悬着巨型奥运标语——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老毛身着灰蓝色西装,将工作证挂在脖子上,站在广场中央向远眺望。平地又起许多高楼,光鲜的玻璃外立和规律交叠的线条,仿佛在用建筑学秩序重塑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

   

  会场中人头攒动,按照陈羽夕的分派,老毛负责指引演讲专家落座。他手握名单站得笔直,扫视着来往的陌生面孔,这些大佬的脸他早已百度过了,每成功坐下一人,他便在一串黑色的名字后打上一个红色的叉。他的嘴角总是不自觉地抽动着,原来画生死薄的感觉,是特么这么爽啊!

   

  上午的会议是重头,王川率先致辞,之后是东肿、403、上交、中南等几大附院的四位顶尖专家轮流演讲。老毛站在会场一角,做些打杂的工作,紧绷的西装和音箱的轰鸣让他渐渐心烦意乱,刚一中场休息,他便溜出去抽烟,恰好碰到了蹲在楼梯间蹭WiFi的巴轶。

   

  “呦,咱们小王爷在这刻苦呢?写的咋样了?啥时候发呀?”老毛掐灭烟,躬下身子,盯着巴轶满屏的英文字母眉开眼笑。

   

  “嗨,差不多了,主任给我找一博士大哥,再帮着改改。”巴轶微微抬头,应付两句后接着敲了起来。

   

  “哎,跟你商量个事,这篇,加上哥哥我的名儿,行不?”老毛的双眼炯炯有神,油脂在睑下堆叠的皱纹中透着隐隐的光,他知道这样问的成功率很低,但出奇制胜也是兵家常用之法。

   

  “行啊,主任跟我说了,发的时候给你和大白都加上。”巴轶将屏幕扣上,端着电脑起身,拍拍老毛的后背,露出洁白的上下牙。

   

  老毛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搞的措手不及,他瞪着眼冲巴轶大喝一声,铿锵有力的“好”字在密闭空间的混响下震耳欲聋。巴轶吓得一哆嗦,老毛抚了抚快要裂开的白衬衫,气宇轩昂地走了出去。

   

  酉时三刻,王川独自从主会场出来,老毛将手里的琐事交代给冯简,快步跟了上去,在电梯口截住了他。

   

  “主任,有件事想跟您说,现在方便吗?”老毛一如既往的小心翼翼。

   

  “可以,说。”王川难得一见的扬眉吐气。

   

  “巴轶的论文马上要发了,我跟他商量了,他同意加我的名。”

   

  “你问过了?他同意?”

   

  “刚问的,特爽快,就同意了,毕竟我也做了很多贡献嘛。”

   

  “他应该同意的是二三作吧,不可能是让你当一作啊。”王川迈出电梯,突然停下脚步,老毛被夹在梯门与他的后脊之间,动弹不得。

   

  “所以,这不是来求您了。”老毛屏着气,一点点向右挪动,终于出现在了王川的侧面,但肚皮上的一颗纽扣,却在巨大摩擦力的作用下不翼而飞。

   

  “那不行,人家写的,你当第一作者,我咋子跟人说?”王川怒目圆睁,两条黑眉又立成了反八字。

   

  “主任,行行好吧,你看看科里,忙成啥了,要不是我顶着,他写个屁!”老毛瞅着羞涩的肚脐眼,几秒前它还安静地躺在一层白布下,如今却随着王川的刚愎自用和自己的低眉顺眼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

   

  “主任,说到底,这就是一份工作,我干了这么多年,干到这个份上,不容易了吧。是,我能力一般,志向也不大,但科里活大活小,我毛万伟从来没挑三拣四过,人多还是人少,我毛万伟也从来没临阵脱逃过,就这两点,8年了,我提一个养家糊口的要求,过分吗?”

   

  “对,实验是他做的,论文是他写的,那班是谁值的?手术是谁上的?掰开揉碎了,他也攒不出25个小时。信吗?没我,这论文他发不出来。谁是第一作者,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当年不做胸外了,来跟着你,是因为你仗义,但这么多年了,你从来没对我仗义过一回。这个主治我当了10年,当够了,够够了。我知道,你从来不怕要挟,我也没打算要挟你,如果在你的耳边已经听不到真话了,那在辞职前,我来当这最后一个人。”

   

  北半球的昏线已由落地玻璃划入门厅走廊,衣着光鲜的男人们边走边聊着几个亿的小目标。老毛和王川面对面站着,朴素潮湿的泥土腥气与浓艳芬芳的高级香水混出了并不相投的味道。王川的神情渐渐从惊愕中缓过来,他早已忘了,穷寇莫追必遭反噬的道理。而老毛凝固的双眼也慢慢有了血色,他只记得,项羽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地。

   

  老毛对着王川点了下头,向远处走去,心中压着的巨石几乎要将五脏六腑轧碎,他不懂最后击倒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但他不再耗子扛枪,也不再唯唯诺诺,他用自己全部的职业生涯与家庭和睦换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贴脸输出。他想起了马肖在日暮下的笑容,嘴角再次不自觉地抽动,原来掀桌子的感觉,是特么真爽啊!

   

  “你们并列一作吧。老毛!”

   

  王川的声音并不大,但在老毛心中却响彻云霄。他停住脚,愣了几秒,转身对着他深深鞠躬,接着回头摘下眼镜,将满脸的热泪一把擦干。

   

  他成功了,作为一个普通人,竭尽全力的成功了一回。

   

  “老板,我们坐外面喽,拿盘蚊香。”

   

  夏春交替的北京夜晚,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虎坊桥,4号线菜市口下向西1公里,这地儿明朝就有了,陈羽夕带着冯简、大白还有大刘,走进一条幽深的胡同。水泥电线杆上悬着两支钨丝灯泡,四人翘着二郎腿坐在道牙边的长凳上,身后是一颗大槐树,树后是一块黑匾,“烤肉刘”三个字在烟雾中时隐时现。

   

  “我代表川西老王,敬大伙一杯。”陈羽夕端起扎啤,三人纷纷跟上。

   

  滋滋烤肉声裹挟着沁人心脾的香气直冲颅顶,四人围坐一桌,默契地关掉了手机,将一切紧张的工作与短暂的胜利统统丢入夜空,只吃肉喝酒,说说笑笑,热热闹闹。

   

  “我,公布一个消息,你们听好喽。”大白敲了敲碗,冯简将一大口牛肉塞进嘴里,放下筷子,洗耳恭听。

   

  “我,谈恋爱了。”

   

  三人炸开了锅。大刘搂住大白的脖子,感叹他怎能就这样抛弃自己,陈羽夕也一屁股挤在他们的凳子上,扯着嗓子开始刨根问底,冯简的眼睛在大刘身上,声音却和陈羽夕同频,手依然纯熟地卷着生菜,毕竟陪Rick的这几天,她实在消耗了太多体力。

   

  “你认识,猜一猜。”大白指了指冯简,脸上闪现着神出鬼没的表情。

   

  “我认识?谁啊?不会是你吧?”冯简擦了擦自己的油手,搭在陈羽夕的臂弯上。大刘先是一愣,接着狠狠白冯简一眼,陈羽夕和大白也跟着骂骂咧咧。

   

  “到底谁啊?我认识谁啊?”十分钟后,只有冯简还记得这个问题。大白拍一下脑门儿,大声说出了她的名字。

   

  “潘米。”

   

  潘米是谁?为啥冯简认识?陈羽夕和大刘又坐了过去,将瘦小的大白两面夹击,一人动手,一人灌酒,乐此不疲。冯简将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猛然想起了门诊手术室里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女。

   

  “小宠物?胎记那个姑娘,是吗?”冯简大喊,大白从缝隙中伸出一个大拇指。陈羽夕和大刘终于停手,大白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将后面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潘米的手术用了不能医保的美容线,但大白做的时候说了“算我的”。大白执意要付,潘米执意要还,两人加了微信,一来二去,吃饭变成散步,打字变成语音,爱情在一根细细的缝线上悄然萌发,带着不寻常的浪漫,顽强生长。

   

  四人听罢,欢呼雀跃,酒已无法端得四平八稳,话已说的有些颠三倒四,但他们笑的很放肆,没有顾及,没有芥蒂,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师姐,咱们那个义诊还办吗?”冯简用手捏了捏太阳穴,往摇晃着的啤酒杯中再添一点。

   

  “不办了。办不了了。”陈羽夕点燃一根烟,吸一口,伴着萤萤火光递给对面的大刘,自己再重点一根。

   

  冯简和大白对视一眼,关于这个动作传达的暧昧信息,他们有相同的感受却又做出了不同的反应,大白的极力撮合与冯简的眼神闪躲形成了鲜明对比。陈羽夕看着这一桌心思各异的人,笑得合不拢嘴,他们本是平行世界的四条线,却在北京这个神奇的地方,永远缠绕在了一起。

   

  陈羽夕从包里拿出一沓钱,这是给冯简的工资,从下个月起,川西老王的线上义诊无限期暂停,原因是有人举报了他们。

   

  在那次“群暴雷”事件后,陈羽夕接到了北京市卫生局的电话。微信义诊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线上诊疗,而这是国家法律所禁止的,如果按非法行医论,就是三年以上十年以下。陈羽夕让冯简发布的活动公告和与王川提前做好的签约合同,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

   

  “你们一没下诊断,二没开处方,怎么算诊疗行为?”大刘重重地撂下杯子,将烟头踩灭。

   

  “所以,举证责任倒置,他们也没找到什么实质性证据。不过卫生局的人劝我,现在是敏感时期,树大必然招风,我觉得也有道理。”陈羽夕仰起头,无奈地撇了撇嘴。

   

  “还是那个小辣椒吗?能查到他是什么人吗?”冯简将凳子往前挪了挪,扶着陈羽夕的胳膊问。

   

  “查了,胡椒医生。”

   

  一个同样做医疗科普内容的自媒体账号,背后是一家以医学BBS起家的公司,几年前拿到了美国人的融资,开始疯狂“整顿”国内的医疗同行,川西老王便是“杀猴镇鸡”的第一刀。

   

  “妈的,干死他们!”冯简将筷子一扔,直接站在了凳子上。大白的酒一下子都醒了,懵着眼看面前怒发冲冠的冯简和大刘。

   

  “不用干,他们迟早会死的。”

   

  “为啥?”

   

  “因为他们是吃里扒外,老黑祖国医学。”

   

  大刘第一个启动手机,在微信里搜“胡椒医生”,随便点开一篇读了起来,“没冯简写得好。认真的,不带任何感情。”

   

  “是不带感情,还是没有感情?”陈羽夕用尖锐的目光锁住对面的大刘,上一次问他,他是不躲闪的,可在酒桌的蛛丝马迹中,她断定他的心中并非没有冯简的位置。

   

  冯简从凳子上跳下来,也直勾勾地盯着大刘,一股热气火辣辣地从脸上拂过,她知道那是少女的羞涩,爱情的萌动,等待答案的忐忑和预感失望的彷徨。

   

  大刘低头读着文章,灰白的反光倒映在他的镜片上。他多希望此刻自己已倒在桌上了,可偏偏打开了手机还分析的头头是道,所以,酒量好的男人不配装疯卖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桌上的两个女人都读懂了他的深意,不谋而合地选择了放弃。大白也终于从三足鼎立的氛围中察觉出异常,他瞅一眼冯简,又瞟一眼陈羽夕,不禁拍手叫好。

   

  “罕见!你们仨这关系,太特么罕见了!第一回见三角恋打成明牌,还能坐在一桌上的。”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么。”大刘终于放下手机,抬起头。他将杯子高高举起,微凉的晚风吹散云朵,仰头就是漫天繁星。

   

  四个年轻人捧腹大笑,一切又回到了像什么都从未发生过一样。冯简将信封中的钱取出,塞进陈羽夕手里,因为她曾借给她一部手机,陈羽夕想了想,抽走了几张。

   

  “一半够了,那手机不是全新的。”

   

  “不,它对我来说就是新的,你拿着,咱俩两清。”

   

  胡同里出奇得静,春蝉只偶尔发出一些测试版的声音。夜已深,只留下他们一桌人,手机明光烁亮,酒瓶杂乱无章,这是微不足道的一晚,也是肝胆相照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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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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