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护的泌尿外科,有两个狠人,其一是他们科主任余志刚,其二是他们住院总罗晋贤。志刚是晋贤独一无二的恩师,晋贤是泌外土生土长的门徒,从大五下院到现在,还差三个月就满整十年。
志刚是个有意思的老头,大腹便便,头顶秃秃,圆圆的脑袋上嵌着一副黄豆眼,耸肩缩颈,可偏又十分爱穿西装,白大褂扣子常年敞着,一条花领带在肚皮正中随步伐晃荡,远看去像成了精的大座钟,不耐城堡的寂寥,准备裹着窗纱逃之夭夭。
晋贤有个特别的外号——大老师。原因之一是他在首护实在很久了,上至院办领导下至医生护士,没有什么人的八卦能逃得出他的法耳,灵机一动,无师自通,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第二则因为他很“温柔”,柳眉杏眼,面带春风,说话和声细语,患者们都爱与他闲聊,虽不把酒但却言欢,一茬一茬声名渐渐远扬。罗晋贤成了大罗金仙,是首护人人“爱戴”的大老师。
7点半的泌外病房,是冯简的人生禁区,也是男性生殖器的天堂。它们生长在不同年龄、体态、肤色的人身上,迎着灿烂的朝阳,拼命加量再加量。冯简第一回和这样的场面撞上,吓得直接缩回了头,屋里病床上躺着的6个男人,揣着不同音色齐刷刷地大喊,“卧槽!女的!盖上盖上!”
1床单间的患者是穿戴整齐的,他是慢性肾衰的尿毒症期,已经透析了2年多,正在等待肾源做移植。陪床的亲属总是换来换去,时而高龄时而年轻,看得出他人缘很好,50多岁得了这种病实在是可惜,亲属间的活体肾移植是一个捷径,因此肾源配型都是先从近亲开始的。等待的时光是冗长的,赵军喜欢聊天,总去医生办公室找大老师,看到新来的冯简,也表现的非常礼貌热情。
“罗医生,我这个成功率有多少?”
“配型还没出,这不好说,要是亲属的,应该会很高。”
“我儿子,他抽血了吗?”赵军的手突然闲下来,两枚已包了浆的核桃随即停止转动。
“抽了吧,还有你两个姐,一个弟都抽了。”大老师晃动鼠标,电脑屏幕亮了起来。
“我啊,心态好,本来也不想麻烦别人,就算他们都不捐,也没啥,这就是我的命,我认了。”赵军的脸上跳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手指又继续盘了起来。
“咱不说这些,我看他们对你都不错,耐心等结果吧,好好休息。”大老师推了推赵军的肩,将他送到办公室门口,又嘱咐两句才关上门。
“走,带你去看个酷刑。”大老师拽了拽冯简的胳膊,露出了一个鬼魅的表情。
尿道镜,一种硬质内窥镜,属于泌尿外科常用的微创检查之一,长约35公分,粗约半厘米。冯简站在操作间的可视玻璃外,看着大老师换上一次性手术衣,一位孱弱的男青年站在他身旁,脱下一层又一层裤子,与窗外冯简对视了一眼,毅然决然地躺了上去。
“会有点疼哦,忍一忍。”
这是所有医生在行动前的固定话术,但请相信,人与人对“有点”的尺度理解并不相通。大老师掰开一支利多卡因,男青年的双脚已经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接着,他提起龟头,将金属巨物插进他的生殖器中。随着一声通天嚎叫,冯简的两耳忽然鸣响起来,她只觉得脑门一紧,眼前发黑,接着就晕倒了。
大老师正得意地扭头看冯简,结果捕捉到了这完整一幕,迅速对着门外大喊,“来人,快来人!”
一位年长些的护士立刻冲了进来,男青年疼的近乎晕厥,听到喊声以为是自己死期将至,一个鹞子翻身从检查床上弹射而起,幸而大老师眼疾手快将镜子一把退出,否则这世上就又多了一个八级伤残。
冯简醒了,被巨大响动惊醒,但也从此留下了“被残忍的尿道镜吓晕”的恶名。
赵军的配型出来了,成功的只有他儿子——赵晓云。一个孤僻的男孩,二十出头,满脸痘坑,七大姑八大姨都围坐床前时,他总默默地蹲在角落,不搭话,不闪避,盯着地面若有所思。亲戚们最擅长闲吃萝卜淡操心,一人一句忠孝悌义,赵军脸上挂着藏不住的欣喜,赵晓云的眉头却聚着散不开的愁云。
接下来,是术前检查。父子俩从单间挪进了双人间,病房里的家属更多了,有些甚至无法准确认出哪个才是赵晓云。他们拉着赵军的手,夸他教子有方,又去搓搓赵晓云的头,夸他知恩图报。
赵晓云脱下病号服消失的那个下午,赵军异常紧张,他敲开办公室的大门,找到大老师。
“不会的,我看晓云是个很孝顺的孩子,你放心吧。”大老师停下手里的活儿,微笑着安慰赵军。
“赵晓云回来了,我看他刚进了病房。”冯简抱着一沓出院病历,适时从门外走来。
赵军谢过二人匆匆离开,几小时后,他的命运将再度反转。
大老师接起一通检验科打来的电话,咬着嘴唇愣在原地,冯简看着他僵硬的表情,意识到有坏事发生。
“咋了?检验科说啥?”
“你快说啊,我知道检验科亲自打电话,肯定没好事。是赵晓云吗?HIV?梅毒?还是啥?快说!”
“尿常规。”大老师从口袋里拿出手消,挤了一点,猛搓手心,接着用自带75%乙醇的双手使劲拍脸。
“然后呢?你再不说,我帮你拍了!”冯简伸出手,朝着大老师俊秀的容颜飞去。
“他们在赵晓云的镜下涂片里,看到了有核的红细胞。”大老师挺起后背,仰着头深深吐了一口气。
冯简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因为全体哺乳动物的红细胞都应该是无核的。
他们决定找赵晓云单独谈一谈。
“那是什么血?”大老师平静地问,不带一点责备,也没有一丝刁难。
“鸡血。西站后面的农贸市场,一块钱,现杀现要。”赵晓云的声音很粗糙,他并未抬眼却也懒得狡辩。
“为什么在尿里滴鸡血?因为不想捐肾吗?”冯简走到他身边,轻轻递给他一瓶拧开的矿泉水。
“为什么要给他捐?他从来都没有管过我,现在却要拿走我的肾,凭什么?”赵晓云并没打算接住冯简的善意,他昂起头,语气渐渐激愤起来。
3岁那年,赵军打跑了唯一爱他的妈妈,接着将他丢给农村的奶奶爷爷,10岁爷爷病逝,12岁奶奶也走了,孤苦伶仃的他住在简陋的茅草屋中,靠门前的菜地度日如年。在众多亲戚的劝说下,赵军决定给他找个学上,在县城里,他穿着褴褛的旧衣,说着土鳖的词语,被寄宿学校的混混打得头破血流。他们往他身上撒尿,还将手淫后的精液滴在他鼻孔里,他忍无可忍,将其中一人打伤。赵军不急不慢赶到学校,看着鲜血淋漓的少年,冲着赵晓云的脸就是一脚。
他第一次感到苦,是在赵军说完那句话后。
赵晓云提起勇气当着老师的面将自己不齿的遭遇公之于众,四周的人在窃窃私语,他的眼泪顺着柔软的胡须流进嘴里,那是一个少年所有的自尊心。赵军听罢,火冒三丈,他愤怒地辱骂赵晓云,用尽了毕生所有的脏话,因为他是他的父亲,而他让他颜面扫地。
“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多看你一眼我都恶心。”
赵晓云呆住了,他的头嗡嗡作响,所有委屈、失落、痛苦、仇恨在那一刻消失殆尽。他的眼泪凝固了,一种很苦的味道从口腔的四面八方涌来,他使劲吞咽着,可喉结纹丝不动,他想说话,舌头却因巨大的摩擦力举步维艰。他不懂那是乙酰胆碱被阻滞后的效应,但从那一刻起,他永远记住了那个味道,也永远丧失了感知生命的能力。
“晓云,不想捐就不要捐,没人有能强迫你做什么,你已经长大了,不必在乎任何言论,也不必再害怕任何人。”冯简一把抱住抽泣着的赵晓云,那些野蛮的过往在他心中反复回荡,像锋利的铁片,割碎血液里的每一颗红细胞。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听我说,晓云,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剩下的交给我们。”大老师走到他们身边,三人抱成一团,这个冷酷的世界又短暂的回暖了一点点。
冯简下班了,回到肿瘤外科办公室,今天值班的是巴轶,他们已有好久没见了。
“吃啥,你点,我请客。”巴轶看到冯简,笑得合不拢嘴。一场会、一顿酒,加长时间的睡眠不足,让冯简的眼下出现了两团深深的乌青。
冯简耷拉着双眼,将赵晓云的故事讲给巴轶听,两人长叹着气,不发一语。巴轶挂上听诊器说去查一圈小ICU的患者,冯简一人坐在办公室缓神儿,不知谁的手机突然震了,连着一次、两次、三次……冯简拖着疲乏的身体,在更衣柜前踱步,最终锁定了声音的来源——巴轶。可他在查房,自己已身心俱疲,这个点还玩命打电话的,除了找不到位置的外卖小哥,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毕竟,哪有那么多火烧眉毛的事情。
十多分钟后,巴轶大步流星地回到办公室,看着冯简憔悴的面容,忍不住关心起来。
“唉,我妈去美国参加我表弟婚礼了,你有啥要带的护肤品,知声儿啊,那边买便宜。你看看你这脸,再不保养,就跟放过年的苹果一样喽。”巴轶说着从桌上拿起一颗红富士,在水龙头上冲了两下,“咔嚓”一口啃起来。
“我哪有钱买,你还是操自个儿的心吧。对了,你手机刚震来着。”冯简指了指柜子,接着心不在焉地刷起手机。
“估计我爸,他一人在家,我回一个。”巴轶说着打开柜子,拿出手机,“嚯,7个未接,我说什么来着,这老头,自个儿在家连饭都不知道吃啥。”
电话迟迟未接通,巴轶与冯简一边聊一边继续拨,许久后,他将听筒狠狠摁在耳廓上。
“你咋不接……爸,你咋了?喂,说话啊,爸!”
冯简和巴轶一齐从椅子上弹起,两人凝视彼此,心中生出同样不详的预感。
巴轶抓起外套飞奔出门,“我回趟家,你盯着点,盯不住就叫老毛。”
冯简没有再回宿舍,值了一宿夜班,第二天清早从老毛那里得知了消息。
巴轶的爸爸,昨晚,突发心梗去世了。
冯简的发丝从绑着的马尾中瞬间炸开,她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久久不能合上嘴巴。她想起了自己的踱步,笃定的判断,代购和苹果,还有那些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它们消耗着的是另一个人的生命,是他的挣扎、煎熬、争分夺秒,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且只有一次的绝处逢生。
她哭了,老毛什么都没说,递给她一张纸,两人站在办公室里,墙上的钟表停在了7点的地方。
巴轶的爸爸从没有过心脏病史,既往也非常健康。他从沙发上站起,突然觉得胸前闷痛,便捂着心口给儿子打电话,手机不断从耳边移回腿上,揪着的衣襟也越来越紧张,他蜷缩在沙发一角,手机一下子滑到地上。巴轶的电话终于来了,但他已无力去捡手机,伸出的手反反复复,直到用尽全力接通电话,在一声微弱的“快回来”之后,整个人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
巴轶坐在太平间门口的地上,横着手机,从监控中看到这些画面。这条监控是上周刚装上的,因为下周腿脚不便的奶奶就要搬来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奶奶仍沉浸在儿孙绕膝的期盼中,爸爸却已在阴阳相隔的黄泉路上。巴轶面如死灰,一遍又一遍回放着爸爸生前的最后几个动作,他不敢去想,那十几分钟他曾经历了怎样的漫长与绝望。
巴轶家离首护不远,骑车大约十多分钟。那天傍晚,他奔跑在自己最熟悉的路上,将厚重的外套捏在手里,穿过拥挤不堪的人潮,翻越车流交错的隔离带,任凭晚风、喧闹、喇叭、脚步声从耳边掠过,他心中只剩一个声音,那就是“快回来”。
可他还是晚了,推开门,看到爸爸的脸朝下趴着,他心里的巨石轰然倒塌,屏住的呼吸鲠在喉头,进退两难。他迅速将爸爸放平,开始做心肺复苏,120几乎与他前后脚到场,可急救医生却怎么都插不进去管,情急之下,巴轶将她一把推开,夺过喉镜,捏住爸爸的颞下颌关节将头后仰,用喉镜挑住上颚,将软管送进气道中。
急救医生在鼓肺,巴轶在做CRP,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已精疲力竭,爸爸仍毫无转机。在巴轶的万念俱灰下,急救医生宣布了临床死亡。
曹海刚说过,手术室插管由于提前给了肌松会比急诊插管容易很多,许多干了半年多的麻醉医生也不能保证在急诊科插管时不被上级大夫痛揍,像巴轶这样天赋异禀的实在少数。可谁又能想到,巴轶人生中最完美的一次插管居然是对自己的父亲。
那些发生在医院外的生死离别,比医院里的还要荡气回肠。冯简捏着衣角远远看着,她很想走过去,跟巴轶说句“对不起”,可一句对不起,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