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简与大老师面对面坐着,桌上摆着一瓶手消,一台电脑,一个塑料筐和两杯奶茶。带冯简出门诊,是大老师为她想出的解压奇招,毕竟泌外的患者,多多少少都有点儿硬功夫在身上。
“大夫,咦,你们这还有女大夫啊?”一个黑衣男子鬼头鬼脑地探进诊室。
“坐,怎么不好?”大老师瞥一眼冯简,面带微笑,招呼黑衣人坐在中间。
“尿的不好,时快时慢,滴滴答答,怎么说呢,不尽兴。”黑衣人指了指自己的下腹部,边说边解开皮带。
“你这岁数,不应该啊,要么做个前列腺B超看看?”
“不,我听说,有一种按摩,专治这个,你给我先开一疗程,我想试试。”黑衣人的脸上忽然窜出羞涩的红晕,尤其在眼角偷扫过冯简之后,直接红到了耳根。
前列腺按摩,就是在石蜡油的辅助下,医生将一只手指从患者肛门伸入,在前列腺的直肠面左三圈、右三圈反复轻柔按压并挤出前列腺液,从而减轻前列腺胀痛的一种治疗。80%以上的患者在治疗过程中会获得一种难以描述的愉悦感。
“一个疗程我这没有,先给你查一下吧,回头还是得做个B超啊。”大老师起身去戴手套,黑衣人满眼兴奋,立即脱光裤子趴在床上。
大老师拉上了窗帘,接下来的十分钟,冯简听到了此生最震撼的一些感叹词。她坐立难安,如芒刺背,假意上厕所迅速逃了出去,但却在拉开门的那一霎那,追悔莫及。门外几十双炙热的眼睛死盯着她通红的脸,屋内的叫声骤然停止,走廊上鸦雀无声,每一个人的眼中都充满了对好故事的期待,就连导诊台的老护士都不由自主的咬起了嘴唇。
“看什么看?没做过前列腺按摩?等会给你们都来一疗程!”冯简摸了摸脸,口罩不知何时不翼而飞,她伸出一根手指,对着人群竖了起来,接着“哐”地关上了门。
黑衣人穿戴整齐,走得昂首阔步,大老师获得了一个正宗的“五星好评”,在好大夫APP上。下一位更离谱,因为他把打火机里的吸管插进了自己的尿道里。
“你,这,嘶……”大老师高举双手,看着眼前红肿的生殖器,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词语。
“不疼吗?”冯简在口罩的掩护下,逐渐勇猛起来。
“我就想试试,结果,它呲溜一下就滑进去了。”
三人面面相觑,大老师提起患者龟头对着光仔细检查,“你好好说,它是自己滑进去的?”
“是,也不是吧。反正就是进去了,不会取不出来了吧?”小伙子突然紧张起来,声音也比刚才高了八度。
“冯简,拆个缝合包。”大老师话音刚落,小伙子一把夺过自己的小弟弟,惊恐地看着二人。
“里面有钳子,我不能用指甲扣吧。”听罢大老师的解释,小伙子终于重新躺好。冯简用拇指和食指挤住阴茎中段,大老师往马眼里滴几滴石蜡油,接着用小号血管钳夹住异物底部,一点点地拖拽了出来。
大老师收获了第二个五星好评,冯简完成了人生第一次与男性生殖器的亲密接触。
“大夫,你能帮我取一下精液吗?”另一个小伙端着塑料杯破门而入。
“我帮你?”大老师指着自己的鼻子,挑起眉,撅着嘴,不可思议地问道。
“那,让这个小护士帮我也可以。”小伙子指着冯简的脸,眼神不带一丝邪念。
在冯简起身暴扣他的大头之前,大老师快速横在两人中间。小伙子18岁,因总是觉得蛋蛋胀痛行B超诊断为精索静脉曲张,为了评估是否已患有弱精症,需要做精液分析。
“我们这主打自力更生,找门口护士,带你去下取精室,给你找点小视频。”大老师将他一把推了出去,看着恼羞成怒的冯简捧腹大笑。
“大老师,你们科这活儿可真不好干啊。我复试的时候,余主任还问过我,想不想干泌尿。”
“你咋回答的?”
“我有必要回答吗?”
两人正逗着闷子,大老师瞄一眼手机,突然尖叫起来,“天啊,蔡文波,嫖娼被举报了。”
“谁?蔡文波?”冯简立刻凑了过去。新浪微博,头版头条——顶流艺术家,嫖娼被人抓,情人多如招聘会,文娱时尚全方位。举报人是他的贴身助理,不知是啥深仇大恨,一定要将他格杀勿论。
大老师和冯简梳理着各路新闻,两人都有了不得了的重大发现。原来第一次在微博上爆料蔡文波住院的人,就是他的助理,骨科全员洗清嫌疑。蔡文波的众多情妇中有一个人,是曹海刚的女朋友,院长一脉腹背受敌。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第二天的手术室里充满着人情世故和刀光剑影。冯简跟着大老师和志刚上一台阴茎部分切除术,患者是一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阴茎癌II期。
“看,典型的,菜花样肿物。小冯没来咱们科,也幸运,也可惜。”志刚指着已被碘伏擦洗过的红褐色鸡鸡,对冯简说。
“主任给咱解释解释呗。”大老师妖娆地抖起手术衣,带着谄媚又绵软的语调回应。
“幸则为了生活,惜也是为了生活。你们还小,有些事啊,就得见得多、吃过亏,才能长记性。”志刚伸出手,器护递给他两片手套,他将一支剪成细条扎在阴茎上端。大老师则迅速接过另一支,包裹着肿物,套在阴茎下端。
“你看看我们科这些病人,谁没点儿故事,没点儿脾气。你要天天跟这百步穿杨,还怕你老公敢心花怒放啊!”志刚已飞速地分离好了血管与神经,手起刀落之时一小截生殖器“应声落地”。
做好止血与缝合后,开始重建尿道。轻松的工作总是搭配着一些闲散的话题,比如明星的艳遇和曹海刚的危机。
“刚子都没来,是吧?”大老师从镜片上沿瞅了瞅巡回。
“没,哪敢来啊。这一大盆子屎扣头上,搁谁谁受得了。”巡回隔岸观火的语态令冯简异常反感,在她心中曹海刚是全首护最正直的人。
志刚明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滴溜着圆圆的小眼睛,使劲瞧着对面的大老师。大老师迅速将新闻摘要总结一翻,而这种搬弄口舌的行为引起了冯简的又一次反感,大老师在她心中的评分也从五星掉至四星。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一切的猝不及防,都是因为不够见多识广。不就一个绿帽子吗,谁年轻的时候没戴过几顶。”志刚翻看着手中的作品,手术室里骤然万籁俱静。破局还得是大老师,在一股橙黄色液体涌入透明软管之时,他大喝一声,“主任,这管插的真,漂亮!”
下了手术,病人还未苏醒。冯简闭眼回忆着,曹海刚的道士髻,曹院长的文质彬彬,他表妹的冷眼旁观和他小姑的牙尖嘴利,而这位素未谋面的时尚编辑,为这个朋克又魔幻的家庭再上大分。
回到病房,大老师碎碎念着“见多识广”,终于从抽屉里翻出一把纸做的硬尺,交在冯简手上。那尺上悬着大大小小七八个圆孔,下方还标着具体型号,冯简一头雾水,研究了半天,突然红起脸来,因为尺的背面写着一排小字——包皮环切测量卡尺(请在未勃起状态下使用)。
“送你了,不用谢。”
“不必了,还给你。”
“唉,留着留着,不打无准备之仗么。”
“你没听过,学霸两支笔,差生文具多么。”
两人邪恶一笑,冯简的泌尿外科之旅即将收尾。
小满已过,暑气渐盛,巴轶爸爸的葬礼,肿瘤外科全员无人缺席。巴轶穿着一件黑色中山装,两手垂于身前,大臂缠着一片黑纱,端站在一排黄白菊花中间,低着眼默默无语。王川带头,众人纷纷上前鞠躬,巴轶的妈妈站在遗像旁边,手里的纸巾已被眼泪浸湿拧作一团。
殡仪馆中黑压压一片人,都是巴轶家的亲戚。在他爸爸过身的这段日子里,他们从北京城的四面八方齐聚他家,替他们母子料理着这场从天而降的悲剧。年长的女性家属24小时不间断地陪护在他妈妈和奶奶身边,表兄弟们去殡仪处理后事,几个年长的叔伯请了风水去看墓地,表姐们去单位办理保险和工作交接。所有的人在那一周,协同运作,各司其职,让巴轶在巨大的悲痛中拥有了一个相对平静的空间,因为亲戚与家族的存在,他才能有足够的时间和爸爸再好好地告个别。
冯简偷偷地抹着眼泪,她还是无法释怀那通因自己的不上心而错过的救命电话。她停在巴轶爸爸的遗照前,看着他和巴轶如同一个模子刻出的俊朗笑容,深深地鞠着躬并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她又走到巴轶身边,握住他的手,也说了相同的话。
巴轶抬起头,看着冯简,两人眼中都噙着泪,那一刻他们脑中闪回的是同一片画面。那天的风和云,办公室里的灯光和声音,铁皮衣柜冰冷的嗡鸣声,桌上的红苹果,水龙头中的潺潺流水,再也未送达的外卖和丢在地上的白大褂与听诊器。
时间到了,巴轶在叔伯与表兄弟的陪伴下扶着爸爸的灵柩走进一扇门,那是火化的地方。他们会将红木棺椁推入火炉,在一阵黑烟之后,那具曾扛着他走街串巷,为他遮风避雨,教会他无数道理的身体即将化为一摊苍白的灰烬,如土如泥,如风如雨。
许久后,巴轶端着一只桃木骨灰盒从另一扇大门中走出,表哥为他撑起一把大黑伞,三个表弟一手一支白伞,紧随其后,他们伴着哀乐与哭声浩荡而去,留下半屋的同事朋友黯然神伤。冯简凑到陈羽夕身边,问他黑白伞是什么意思,陈羽夕说:“一把护黄泉,愿他一路平安;一把护往生,愿他来生平坦;一把护来世,愿他下辈子不平凡。”
冯简恍然大悟,她猛地想起“川西老王”文章下的一条留言。
“我的孩子今年8岁,小学二年级,两个月前查出肾母细胞肿瘤,摘除了一颗肾脏,现在还在恢复期。他在病床上时,让我和他妈妈指出“前”和“后”的方向,我们都指错了,他和我们恰好相反。他指的“前”是“来时的路”,“后”是“要去的地方”。我突然很感动也很震撼,因为在浩瀚无常的世界里,孩子远比我们更懂时间,也比我们更加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