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去哪?”冯简拉住吊环,在摇摆的车厢中缓慢挪着步子。
“马上到了。”大刘抬头,闪动着的绿色光标停在了“草桥站”。
从大红门站下车,已近五点,地铁站外阳光明媚,姑娘们早早换上了长裙,迎接着初夏第一波热浪的洗礼。冯简跟在大刘身后,随他转过好几条蜿蜒小街,这里的楼面不像首护附近那样宽大,细长的金属钢架支起一些蓝蓝绿绿的玻璃,五花八门的装饰与门脸裹挟着一股浓浓的乡土气息。
大刘的脚步停在一扇玻璃门前,他拉开金属把手,冯简抬起头,红色灯布表面喷绘着5个白色大字——温州三鲜面。
冯简一同进去,坐在大刘对面,后厨只有一对中年夫妇,在看到大刘后立马起身招呼。大刘站在柜台前,用方言点餐,接着又拿起一把大勺和两个扎啤杯,走到冷柜边躬身捞了起来。
“吃西瓜吗?”
“不吃。”
大刘端着两杯水果捞,回到座位,观察着冯简:“为什么不吃西瓜?”
“因为上一回吃,差点儿被它干掉。”冯简将一颗橘子放进嘴巴,无数甜蜜冰凉的爆珠即刻顺着口腔、食管直达她的心。
“你刚跟老板说了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咒语。”
不一会儿,老板娘端着一个红色餐盘小心翼翼地走来,盘中放着两支白色大碗和两套餐具。她扫了一眼冯简,笑眯眯地对大刘说着什么,大刘只咧着嘴,回了句“毛”。
“毛,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有。老板娘问你是不是我女朋友。”
冯简冲老板娘笑一下,低头开始炫饭。热气腾腾的面线散发着一股咸咸的海风味,一条煎得焦金的鱼,几只红虾,一些白贝壳散在淡黄的油汤中,摆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造型。大刘并未动筷,他安静地瞅着冯简所有的动作与表情。
“吃的惯吗?”
“好吃啊。”
“难得。”大刘拿起筷子,两人大快朵颐,老板和老板娘在厨台后偷看得津津有味。“你为什么不吃西瓜?”
冯简挑起一根细长的米线,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2003年的夏天,格外炎热,近郊农田的西瓜因为过熟纷纷在田里炸开,迫不及待的农民开着卡车摇着蒲扇在每一个家属院门口叫卖。冯简将头发高高扎起,从白色的大瓷盆里捞出一个冰好的西瓜,刀只刚挨在瓜皮上,“砰”一声,一条深红色的口子便在深绿的皮上裂开,她用力左右一掰,随着呲啦声,红红的瓜汁流了一地。
6平米朝西的小屋,窗户正对着黄河,窗边是一张很大的通铺,两床被子和枕头被叠放的整整齐齐,这是冯简和妈妈的卧室。自5岁爸妈离婚后,她们母女就搬来和姥姥、姥爷合住在兰西二院的职工宿舍里。98年妈妈下岗,一直在各处打零工,最近的工作是夜班,冯简抬头看表,还有十分钟,钥匙的开门声会准时出现。
冯简拿起一把银色大勺插在西瓜正中央,顺时针一转,一个大大的圆锥形西瓜芯轻而易举地脱出。从小她只爱吃西瓜,每个夏天姥爷都会买很多瓜铺在洋灰地上,遇到三伏天,她就睡在上面,又硌又开心。大床对面是一张旧旧的棕色木桌,桌上摆满了书本、试卷、笔筒和草稿纸。冯简从桌上拿起随声听,耳机里传出周杰伦的《晴天》,这可是7月刚发布的新专辑,她攒了很久钱,才买到一盘正版磁带。
门被推开的那一霎,金光四射,妈妈催她吃好瓜快去写作业,她却将勺子当成麦克风,伴着耳机中的音乐高歌猛进。冯简将稿纸摊开,刚写几字又放下笔。
“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童年的荡秋千,随记忆一直晃——”
“咳咳——”
冯简开始剧咳,一只手捂在胸口,嘴里的瓜瓤吐了一地,眼泪鼻涕在脸上横流。她想将堵在喉咙的东西抠出,可刚伸手进去就呕吐不止,她不停地用拳头捶胸口,站起蹲下,症状却丝毫没有半分减轻,几秒后她的呼吸出现了像公鸡打鸣一般的尖锐声音。她破门而出,踉跄着走到对面,姥姥睡眼惺忪,见到满脸拉丝涨的通红的冯简,吓得从床上滚了下去。
干瘦的冯简被老太太一记重拳打出了太平鼓的脆声。冯简太阳穴上的血管已爆出了清晰的走向,她的嘴渐渐发紫抽动,咳嗽也没之前那般有力,姥姥再一掌,她直接“噗通”跪了下去。老太太彻底慌了,踩着一只拖鞋,跑去找外援。
“然后呢?谁给你送医院去的?”大刘听得全神贯注,在冯简的顿挫下,追问起来。
“三楼小何,我同班同学。”冯简拨弄着餐盘里的贝壳,淡淡地说后续的事。
冯简躺在地上攥紧胸口,空气越来越稀薄,眼泪已将视线模糊成一片,在很远的地方,她能依稀听到姥姥的哭喊和急促的脚步,可顶上的那盏灯却离自己越来越远。突然,她的视线从房顶转回地面,似乎能闻到一点气味却又瞬间与空气融合一体,她闭着眼趴在一面宽阔的后背上,于那条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一骑绝尘。
医生来了,妈妈也来了,她终于睁开眼,世界依旧天旋地转,她能听到他们在交谈,还能听到周杰伦的《晴天》——Re So So Si Do Si La,So La Si Si Si Si La Si La So。
年轻医生打开一块白色纱布,里面放着四五块鲜红细碎的瓜瓤,一家人的声音由远逼近。右主支气管异物,一位姓李的医生跪在地上掏了2个小时,手术非常成功。
“我到现在还记得,小何的蓝色塑料拖鞋和黢黑的脚后跟。”冯简撂下筷子,哈哈大笑起来。
“所以你想学医?我记得你面试时候说过。”大刘也被逗笑了,他的眼中同时生出几缕温柔。
“对。我爸一直想要个儿子,就因为这个抛弃了我和我妈。那天我妈在楼道里给他打电话,他只说了一个“谁”字就挂了。”冯简的眉心一下添了几分忧伤,她垂着眼,想起了巴轶爸爸的遗像。她也很想回忆下自己的爸爸长什么样子,却只想到那晚病房的闷热,面罩里又轻又凉的空气,妈妈歇斯底里的咒骂和姥姥呢喃细语的“阿弥陀佛”。
窗外的大槐树沙沙作响,潮湿凉爽的风从门缝中吹来,一个炸雷,雨点紧随其后,噼里啪啦地敲在玻璃上。冯简和大刘一齐扭头向外看,黑云压境,老板娘拧开白织灯,屋里又重新回到了明光锃亮。
“他为什么一定要儿子,我到现在也没想通,我怎么吃块西瓜就差点儿嗝了,我也没想通,真是太荒唐了。”冯简摊开手,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与释怀。
“你心真的挺大的,不过,心大是好事。”大刘起身,告别了老板夫妇,二人站在玻璃门外,盯着瓢泼大雨发起呆。
“北漂是不是很辛苦?”冯简突然问。
“有点,你觉得苦吗?”门前的水洼已积了半脚深,大刘伸出手,感受着雨滴撞击皮肤的力度。
冯简摇摇头,雨水穿透树叶落入泥土,散发着阵阵清香,她闭上眼——病房窗户上的水珠一绺一绺坠下,桌上摆着半拉儿失去了芯的西瓜,昏暗的路灯照在她的书桌上,作文刚刚开了头,题目是“我的梦想”。冯简睁开眼,13岁的她心中有了答案,23岁的她学会了与自己和解。
“你带师姐来过吗?她吃的惯吗?”
“吃不惯。”
“听说你救了她,怎么救的?”
“你确定你想知道吗?”
两人对视着抿嘴一笑,夜幕低垂,车来车往,他们不再前后脚,而是并着肩走在光滑湿漉的大街上,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骤雨中,不由自主的向彼此慢慢靠近。晚8点,十号线上水泄不通,风从连接处呼啸而过,伴随着金属轨道的摩擦声,将疲惫不堪的打工人推往车厢的每一处角落。
一位沧桑的中年男子,背起吉他登台调音,酒红色幕布上悬着一支发光的白色logo——麻雀瓦舍,是除了三鲜面馆大刘常去的又一个地方。
“我想知道,你告诉我吧。”
“她被患者家属堵在你们办公室,我刚从北清下课。”大刘燃起一根烟,电音吉他发出刺耳的暴鸣声,“我跑到3楼,他们已经吵起来了,我刚走过去,就看到那老头举起一把水果刀。”
“你护在了她前面。”冯简楞楞地看着舞台,脸上没有任何颜色。
“对,我护在了她前面。”大刘弹了弹烟灰,仰起头,将白气吹向空中。
“她伤在手上,你伤在哪?”冯简将眼神收回,在大刘的身体上仔细打量。
“胸口。”大刘用手戳了戳自己的右胸,中指关节处那颗黑痣在缭绕的烟雾中格外性感。
“那你俩为啥分手?”冯简终于脱口而出了那个她朝思暮想的问题。
“你下次帮我问问她。”大刘掐灭烟,从吧台接过两瓶啤酒。
演出开始了,他们不再讲话,绚烂的霓虹和沸腾的音乐点燃了场内所有人的身体,他们将手举过头顶,随着节律呐喊、跳跃,释放着心中的不安与狰狞,享受着短暂的理想与年轻。
“我是真的喜欢你。”冯简在喧嚣声中故意压低音量,这是她第一回来如此放肆的地方,也是第一回借着酒胆初尝爱情的力量。
“我知道,你说过了。”大刘侧头,在五光十色的灯影中凝视冯简的眼睛,他的回应慢条斯理,带着运筹帷幄的冷静。
“那你呢,喜欢我吗?一点点?”冯简放下酒瓶,食指与拇指间夹出一丝缝隙。她的脸已经僵了,心剧烈地跳着,时间一滴一滴溜走,大刘仍未给出回应。
“一点点。”大刘点了点头,突然笑了,眼睛在镜片后弯成两道宽宽月牙儿,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迷人至极。
兰州,总是在清晨出走;兰州,夜晚温暖的醉酒;兰州,淌不完的黄河水向东流;兰州,梦的尽头是海的入口——台上的乐手奋力演奏,台下的人们纵情摇头。
冯简有些醉了,她靠着大刘的肩,随着众人的歌唱挥舞双手,喊着故乡的名字,追忆着北漂的开始。时间如雨,有人赏它细,有人嫌它急,陌生的人保持距离,亲密的人更加亲密。冯简心满意足地闭上眼,一滴泪呲溜滑进她的黑发里,又落在大刘的白衬衫上。